第十一章

唐四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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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红星对这次招干满有信心,因为所考科目语文、数学两门是自己的强项,政治科目也拉不开分,不要说考招干了,就是考大学,如果光比这三门课成绩也绝对优秀。没能考上大学是因为外语偏科,光这一门就比考得好的同学落后四、五十分。

    总遗憾自己生不逢时,如果早生几年考大学不考外语多好!现在招干考试终于不用考它了,所以只需将法学概论学好应该就能考出好成绩。

    母亲知道儿子性格,最有效的方法是和韩红星讲道理:不能再瞎跑了,上次大学没考上,托人、花钱都没用,现在有个这么好的机会,一定要好好珍惜,就是仙女下凡,也将她先放一边。

    每次听母亲唠叨总感觉言语不合有代沟,尽量沉默以对,这次却跟母亲一个想法。经历已告诉自己,得有个职业才具备谈恋爱的基本条件,才能将恋爱谈好。于是主动跟母亲谈:一定珍惜好这次机会,将复习迎考作为头等大事,不过,如果考上了不要干涉自己恋爱。母亲此时的心态是只要考上什么都好说,也知道儿子这样说就会这样做,放心地去了。

    招工、招干必须有城镇定量户口,复习班里多数同学来自农村,只能在边上羡慕。班里停学考招干的有5个人,郭根盛报了税务局,蔡毅文报了法院,两个女生与男生不接触,不知道她们报哪家。

    报过名拿回考试资料就开始学,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躲在房间里看书,直到星期五晚上,韩红星跟母亲说今晚有事出去,明天尽早赶回来继续学。

    母亲将儿子这几天的表现看在眼里,也知道儿子为迎接考试已入了神,还有向她请假是尊重,就是不请假也一样能走,因此虽摆出难看的脸色,却没强行阻止。

    从见到王书玲第一眼起,不管她当没当自己作朋友,从没有过像这回这样连续5天没见面,心里想得特难受。骑着自行车往新东村去,一路上细品爱一个人的滋味:总想跟她在一起,脑海里每时每刻都闪现她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越想越希望早点见到她,形成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吃饭时会想到她也吃了吗?睡觉时会想到她也睡了吗?她的心情好吗?上下班路上安全吗?种种的放心不下让人无尽牵挂,你会突然发现,原来一个完整的你已变成了半个人,只有当你和深爱的另一半在一起,你的心境才能平复,你的灵魂才能慰藉,你才可能没有挂念。

    到新东村已近八点,多数人家已关门睡觉。敲她家门,王书玲打开门又快速坐到被窝里,随手披上棉袄。韩红星进到房间,不顾一切到床边去搂她、吻她。她稍作抵抗便选择顺从。

    “不许你来时天天往这跑,允许你来怎么却不来了?”王书玲提出疑问。

    “我冷。韩红星还想像上次一样往床上坐,王书玲这次往上堵,坚决不允许。

    以为她气自已几天没来,连忙将报名与学习的好消息与她分享,说完消息,韩红星又想往被窝里钻,王书玲发急:“上次没办法才躲被窝里说话,结果被讨尽了便宜,下次决没有机会!”见她态度坚决,韩红星只得作罢。

    不能总整夜地熬,韩红星被赶到东边房跟她弟弟睡,第二天早上,王书玲到石桥口买些苹果,叫韩红星跟着她到二嫂家赔礼,理由是二嫂在家威信高,不去打招呼她面子上过不去,将来关系难处。

    下午临回家时,韩红星说要抓紧时间学习,没时间过来,让王书玲三天内送到黄海镇给他看,免得想她难受。上次她妈为限制王书玲谈恋爱,已替她将请假到春节,螺丝厂厂长是她大舅,假好请。

    回家后,韩红星继续看书,迎接招干考试,可家住西隔壁、同为高考落榜生的陆如兰却因为定量户口未能及时办妥,白白失了参加招干的机会。

    陆如兰在家排行老四,她父母一心想要个儿子,却生出六个千金,后因计划生育才没继续生。她外祖父原本是个大资本家,公私联营时因抗拒政策受到打压,她父亲原是做烧饼的手艺人,后来取缔个人经商,被安排到镇里的蔬菜社当社员,家里人全是定销户口,虽供应粮油计划,但与城镇户口的待遇不同,三个姐姐找工作只能进镇属小集体,县属大集体和全民企业进不去。

    陆如兰和韩红星同年生,还是初中同班,上高中时她考到二中。前几年上面搞平反,她父母不停地跑,期望替外祖父落实政策,但因年代太久找不到平反依据,最终上面只照顾她家二个定量户口名额。三个姐姐都已嫁人不谈,还有姊妹3个没法分二个名额,因此他父亲想再追个名额下来将三个女儿一起转为定量户口,现在突然开始招工招干,才急急忙忙替陆如兰转户口性质,一个手续接一个手续办,刚转好户口还没赶上转粮油关系,那边招干报名就结束了,好在招工报名还有时间,紧着时间办粮油关系还能赶上报名。

    常有初中女同学找陆如兰,也会结伴到韩红星房间里坐,以前一句话没说过的女同学,现在反能扯出许多话题来。女生大了都不害羞,有时大家在一起时,也相约去看电影,韩红星认为有时间去看电影还不如在家里看电视。

    第三天下午王书玲来,不承认是送给韩红星看,说是父母滩里养的鱼结塘了,叫带两条过来,顺便买些白糖和香烟带回去,买的量大,要韩红星帮忙送回去。按王书玲要求,东西直接送到滩里鱼塘边。

    鱼塘由人工开挖,二十米宽的河挖成长1000米,宽500米的长方形,将塘里挖出的土堆在外侧围成堆,河中间的滩地形成几百亩的小岛,水满时鱼可以游上岛吃草。鱼塘周围全部是芦苇滩。

    晚上的滩里漆黑一片,远处偶尔的狗叫声衬托着滩里的静,静得能听到天地的呼吸声。拥着心爱的人漫步在寂寞的滩里,感觉到的不荒寂,而是二人世界的美妙!韩红星想去更深的旷野感受新奇,王书玲坚决阻止:跑了一天太累,明天结鱼塘还得帮父母忙活,还有在父母这边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太久。

    第二天醒来时,鱼塘口已站满了人,有雇来的工人,有自愿来帮忙的亲朋,还有等着收鱼的贩子和看热闹的闲人,连海里的、滩里的鸟也密密地聚过来凑热闹,寻机叼一条鱼虾。结鱼塘比过年还热闹,王书玲已开始忙午饭,锅少人多,得烧出几锅饭来让大家轮着吃。

    鱼塘河道的每个拐角处都拦了坝,将整个塘隔成四条河,前几天已拉了三条河,今天还剩最后一条。将拉网在河的一端放入,两岸各站十几个工人将网往另一头拉,然后收网取鱼。塘里养的主要是青鱼和鲢鱼,喂的是滩里割的柴草,三年结一次塘,一般青鱼六斤左右,鲢鱼三、四斤重。

    结完塘的河段水已放得见底,三、四个有经验的渔民正在塘底找寻甲鱼和鳗鱼。他们仅凭肉眼观察污泥里的动静与痕迹,就能区分哪些是小鱼小虾,哪些是甲鱼和鳗鱼,并将它们逮住。滩里的鱼塘鳗鱼特多,还有甲鱼,昨晚已看到被逮住的野生甲鱼,最大的壳比脸盆底大,爪尖像钩一样锐利。

    不同于夜晚的沉寂,滩里的白天诗意盎然。高高的蓝天洁白的云,将整个世界显得干净,天上太阳懒洋洋地张着脸,无视寒风的呼吼;空中,海鸥飞翔,白鹭成行,觅食的鹤群就在数米开外漫舞;曾经一望无垠的芦苇己被割好捆好堆成垛,静静地候着买家,空留下密密麻麻的芦苇根,等待来春发芽;最热闹的是鱼塘这边,鱼已被合围在拉到尽头的网里,工人们有的在水里用网兜将鱼打到岸边,有的在岸边分拣品种与规格,有的用筐将它们往岸上抬;岸边的人们边看热闹边估算着收成,等着拎二条鱼回家;岸上的贩子忙着验货、计重,将鱼往水车上抬;最忙的是王书玲的父亲,里里外外全靠他张罗决断。

    父亲五十多岁年纪,海风吹黑也吹皱了脸,常年的辛劳佝偻了瘦弱的腰身,滩里的寂寞让他离不开香烟,除了吃饭、睡觉,嘴里总叼着它,这种习惯练就了他能叼着烟吐痰。在新东村,上至八十三,下至手中搀,看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叫一声王爹爹。

    听王书玲说过,父亲受人尊重源于他忠厚的为人。父亲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后来投亲才在新东村落了脚,十几岁就被派在滩里看护芦苇。父亲老实、勤劳,年轻时人也长得帅,被做镇长的外公看中人品,与母亲成了家,后来还入党做了村干部,但仍坚守没人肯去的滩里。父亲心地善良,在滩里碰到认识不认识的人,白天留人家吃饭,晚上留人家住宿,遇到有村民路过滩里,父亲无论如何要拎两条鱼给人家带走。

    吃百家饭长大的经历成就了父亲与人为善、逢人必尊的性格,每个人都能在父亲这里得到尊重,因而,父亲能得到每个人的尊重。滩里住得久了,父亲不习惯住家里,没办法母亲只好过来陪。天道酬勤,后来村里按镇里要求在滩里挖了鱼塘搞承包,可村里人只会出海捕鱼却没人养过鱼,不懂行情没人敢下手,只好以象征性的承包价请住在滩里的父亲尝试着养鱼,身为党员的父亲才按村里要求承包鱼塘,没想到养鱼发了家。滩里还有蛏、蛤蜊、蟛蜞、海赖子,等等东西,以前只偶尔捉些回家改善伙食,现在哪样都值钱,滩里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父母了如指掌,做这项副业的收入也相当可观。

    这几年村里的滩也开始搞承包,将芦苇滩划成一片片区域,各个区域多少钱明码标价,谁花钱押这片滩谁去收割芦苇,自负盈亏。父亲在滩里转了大半辈子,哪个地方的芦苇长势好哪片滩多少钱能押他心知肚明,每年押滩也能稳赚钱。家里处处来钱,钱多了王书玲也跟着沾光,母亲手缝里**钱给她照应弟弟,每年都能攒几百元私房钱。

    到了下午,王书玲用蛇皮袋逮了个5斤多重的甲鱼,又放进几条鳗鱼,准备回家。母亲知道这些鱼是拿给韩红星,又往蛇皮袋里加了几条鳗鱼。

    回来的路上,王书玲说儿女们到鱼塘拿鱼父母全舍得,如果是外人,母亲见父亲太大方不仅不会动手帮忙,还会冷脸。母亲最舍不得父亲,守在滩里大半辈子,有了鱼塘后更是辛苦,每天割草喂鱼从早忙到晚,夜里还要出来巡视,怕鱼塘里出现意外情况。外人只知道养鱼人赚到钱,却不知道养鱼人挣的全是血汗钱。

    到王书玲家,韩红星想明天回去,理由是从昨天到现在虽在一起,却连个亲热的机会都没有。王书玲不允许:鳗鱼在袋子里,不早点带回去,死了就是大损失。

    到家的第一件事是将鱼安顿好,母亲还没下班,韩红星用洗脚的木盆放了点水,将蛇皮袋里鱼倒进去,见了水的鳗鱼绕着盆底翻转搅动,好不容易数出数量是十条,那甲鱼伏在盆里藏脖露头,黑白相间的小眼放着森冷的光。甲鱼在黄海镇不希罕,可这么大的却少见,韩红星用网兜将甲鱼过秤,五斤八两。母亲下班回家,看到鱼吓得往后躲,连训斥儿子在外玩昏头都忘了。母亲怕蛇,看鳗鱼和甲鱼头都像蛇,因此不敢靠近。

    听说有这么大的甲鱼,邻居们都来看希奇,大家估算市场价,这么大的野生甲鱼得朝四百元去,10条鳗鱼20斤左右,上街买得花八百元,就这十数条鱼的价钱就超过两个强劳力不吃不喝一年工资!

    人人感慨这世道变化太快:鳗鱼和黄鳝都看得瘆人,不过那黄鳝吃了能补血,涨了身价还能理解,这鳗鱼没有佐料烧出来腥膻,原本在不缺鱼吃的黄海镇根本摆不上桌面,现在突然就这么贵!还有那甲鱼,小时候韩红星经常见父亲将2号缝衣针磨得两头尖,中间用钓鱼线扣牢,针上串一小片新鲜的生猪肝隐去针尖,便制成甲鱼钩,晚上到河边将它投到水里,岸上只需将钓鱼线扣好,十只钓放下去第二天总能钓到几条,也卖不了多少钱,只为取鱼乐趣而为,每次父亲将甲鱼钓回家还被母亲抱怨,从未有人将甲鱼当过好东西,现在却也成了吃不起的高档货。奶奶叫扶她出来看,称七十多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甲鱼,认定它已成精,不作兴吃,吃了会有报应。

    大甲鱼也引来了左隔壁邻居秦书记父子。秦书记在西边罾塘乡做书记,记不得他来串过门,印象中他总满脸威严,母亲见秦书记来,急忙搬椅子请他坐。和秦书记一起来的是他二儿子秦大功,他是和大哥一起长大的发小,与大哥一年招工,在轧花厂上班。

    秦大功跟母亲说就要过年了,想将这条甲鱼买回去,新年里招待客人好看。母亲看到甲鱼害怕,巴不得早点出手,在邻居们的撺掇下以300元成交。

    等邻居们散去,韩红星想烧一条鳗鱼尝尝,看它凭什么就那么值钱,母亲不敢碰鳗鱼,因此以前不值钱时家里也没吃过。

    听儿子说要吃这么贵的鱼,母亲坚决不许:“一条鳗鱼就那么几筷子,便吃掉两个月工资,只有败家的人才舍得,换成猪肉可买二、三十斤,够全家人足兴吃几天,将鳗鱼卖了买肉吃合算。”

    韩红星不以为然:“人家秦大功家为招待客人好看花三百元元买甲鱼都舍得,自已家现成的不用买怎就舍不得吃?”

    母亲嗤道:“你人小到底傻!跟他家邻居几十年,没见他家这么大方过,他家是做出话来说,其实是将鱼买回去送礼。”

    提到送礼,为上大学和母亲送过一回信封,家里也有人来送礼,都是想到工地挣劳力钱的农民,送来的是一篓青菜、两捆大蒜之类。母亲最羨慕秦书记家常有人送厚礼,三十晚上放过关门鞭了,还有人将米、面、油、花生这些值钱东西往他家送,吃不完还偷偷地卖。以前家里供应粮不够吃时,母亲也从秦师娘那儿买过,秦师娘既想用吃不完的粮食换钱,又怕买她家粮食的街坊嘴不稳,泄露她家将这些东西卖钱的事,弄不好会定她家贪污罪,让秦书记挨批挨斗,因此卖粮食给母亲时先算出值多少钱,却不敢收,只说是借粮食,等过了一阵又说家里手头紧,再从母亲那儿借钱,将她该得的卖粮钱要走,以此躲避被运动整上头。

    母亲希望韩红星上大学,也是期盼儿子能当上干部出人头地,能过像秦书记家那样有人送礼的殷实日子。让韩红星想不通的是,秦书记家是收礼的人家,他那么威严、那么有地位,也需要买甲鱼送礼?

    第二天一早,母亲叫父亲将鳗鱼到菜场批发给贩子,换回了六百多元,真的剁块肉回来改善伙食,并跟韩红星说卖鱼的钱先替家里还彻房子欠的债,等将来结婚时再将这笔钱拿出来用,但跟那个乡下小丫头就说鱼被分给亲戚朋友吃了,如果知道被卖了会没面子。

    母亲将鱼卖了又怕丢面子,面子是母亲的命根子,教育儿子们要堂堂正正做人,要不全家没面子;希望韩红星考上大学,全家有面子。要面子、有面子、给面子也是人与人交往的底线,秦大功买甲鱼送礼却编出缘由来其实也是要面子;王书玲带着苹果催着韩红星一起到二嫂家是考虑对方的面子;牛刚将68元的鞋卖给韩红星30元是给面子;一条边五户人家做邻居,每个人都希望自家最有面子。其实,人何尝不是为个面子而活!

    一条边五户人家的20个子女中,最有面子、最出息的是西边马家的马如飞。马如飞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高中毕业后下放,好在下放在本县,黄海县是农业县,接纳全国各地来的知青,马如飞被下放在离家只四十里的五.七农场,在农场吃不饱饭就隔三差五晚上跑步回家,弄口吃的第二天再赶早跑回头,经常这样竟练出了能跑的特长。恢复高考后,他第一年就考上了体育学院,现在当二中体育老师,是这一片人家中唯一的本科生,特受人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