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7章

金子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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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缮国府的众人尚未到达衢州时, 新一期的燕京周报便出了。此报在第三版下不要紧之处登出一条消息,标题为:缮国府返乡路上逃走奴才三百余。本报快讯。记者在吴齐边境偶遇缮国府车马,只得三十来个奴才跑前跑后。寻人打听方得知, 其余三百余人都已逃干净了。缮国府无奈的很。好在老家衢州尚有些人手,并欲在当地新买人使唤。记者询问跑掉的如何处置,其管事道:还能如何处置?拉倒呗。

    此事半日之内传遍京城, 众皆哗然。有人在茶楼大声道:“由此可知,别国亦拿逃奴没法子。”另一个道:“罢了,什么别国。是缮国府!连缮国府都拿逃奴没法子。”又一个道:“你二人所言合起来便是, 缮国府的奴才在齐国吴国逃干净了,齐吴和缮国府都没法子对付只能拉倒。”

    数日后平安州商报也登了一则消息。有人在景州看到了缮国府的十几个奴才, 自称是燕国京城人氏,从齐国土匪手中逃出, 丢了随身财物。景州县令命人安置他们食宿,问他们有何打算。他们道, 想去回京城找活干。这县令点头道:“京城新开了不少工厂, 最缺人不过,好找事儿做。”遂送了路费让他们进京。这些人如今大概在京郊哪个工厂里呢。

    平安州商贾云集, 平安州商报在各国均有发售点。没过多久,举国皆知京城有新开的工厂、缺劳力收逃奴。燕国逃奴之风较之前更烈。许多人不逃盖因因为不敢去外洋之故。既是燕国便可找到活计, 还怕什么?别国亦知燕国缺劳力,肯收没有来历之人。渐渐的,各国逃奴开始往燕国跑。燕国百废待兴,不知多少事等着人做。有些人瞧仪态便知道是逃奴, 工厂东家才不管这些。厂里有人专门负责替工人重新安排户籍,户部小吏亦不辞辛劳、日日跑工厂办差。

    福威镖局一众镖师赶在过年前快马跑回了京城。入城门时正赶上落雪,个个顶着一头两肩的银粟。跑到镖局门口便是一愣。福威镖局新开不过半年光景,这会子门口竟满满当当都是人。有穿着袄子的、有披着大氅的。看他们来了,有人指着喊到:“是来了不是?”

    镖局请的门子岁数小,在门口坐着。听见叫嚷扭头一看,立时站起来喊道:“来了来了!是熊镖头!”门口那些人顿时哗啦啦围拢上来。

    熊镖头皱皱眉,领头跳下马来。那门子大声喊道:“让一让让一让!让我们镖师们先进屋再说!”靠近的几个人勉强往后退了退,外圈的依然在朝里拥。众位镖师陆续下马,诧然环顾。

    门子喊了几声没人搭理,干脆两手握住前头两人的肩头往旁边一扒拉,那二人“哎呦”了几声,不由自主散开。门子哼道:“好歹我是镖局的人。”遂又扒拉开几个人,好容易才钻到熊镖头跟前。

    熊镖头问道:“怎么回事?”

    门子忙说:“镖头有所不知。前几日报纸上写了篇文章,许多人都想知道究竟,来咱们镖局打听镖头们何时回来。起初总镖头说路程遥远不知道。偏前日有位兄弟不留神说漏了嘴,说得了镖头自衢州的飞鸽传书,会快马赶回来,说不定这两日就到了。从昨日起便有许多人在这儿守着了。”

    熊镖头眉头愈发拧得紧了:“等我们作甚?”

    有个管事模样的人忙说:“求问镖头,缮国府那些奴才可是当真逃了?逃了多少?”

    熊镖头道:“到齐吴边境时便只剩下三十多个了,逃了三百多。”

    众人一片哗然。另一个管事大声斥道:“他们怎么逃的?你们没管么?你们这么多人是做什么吃的?”

    熊镖头道:“我们只管看护缮国府的主子和行李,并不管奴才。几百个奴才个个有手有脚,我们哪里管的了。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土匪也来了将近二十拨,不是我们对付的、难道是他们自己退的不成?我们兄弟哪一个没带伤?”

    门子立时道:“各位兄弟辛苦了!”

    四周又是一阵哗然。有人在后头道:“既是路有土匪,也难怪他们能跑得了。主子不敢乱动,镖师又得去打仗。奴才们长着腿呢,只管跑便是,哪里追得上。”旁人纷纷点头。

    熊镖头拿眼睛往跟前扫了一眼:“我们要进镖局,还请诸位无关之人让开道路。”众人还想细问,却看这些镖师个个沉下脸、身带杀气,遂不敢强问。那门子嚷嚷着分开人群清出道来,众镖师牵着马鱼贯穿入大门。

    门口众人一时不曾散去,都议论起如何能使奴才们逃不走。有人便说:“须得给他们上脚镣,看他们如何跑的了。”

    另一个摇头道:“路上不便宜。除非另外请镖局押送奴才。”

    再一个道:“那得多少钱?可划算?没听见方才那镖头说的,将近二十拨土匪呢。依我说,不如悉数卖了、回去另买。”

    又一个道:“京里头奴才不值钱,卖不了几个钱。”

    前头那个道:“总比跑了强。”如此这般说了小半个时辰才散去,最终也不曾说出个四五六来。

    这些日子,京中匪盗愈发猖獗,五城兵马司依旧毫无办法。迫不得已,许多人家已请了驻家保镖。京城有十来家镖局,只有一半肯接这些生意。其余几家说已知道有些飞贼弄到了火.枪,镖师们拿着刀剑打他们不过。肯接的几家都同主家议定了,只护着财产、逃奴之事断乎管不了;主家也没法子。

    时近年关。这日,威宁伯府上派了两个人出去采买过年的物件,两日未归,府上便疑心他二人是逃了。威宁伯诰命冷森森的立了半日,命召集阖府下人到前院来。

    不多时,众人都到了。诰命扶着丫鬟的手缓缓从堂中走出来坐在大楠木交椅上,看了右手边的婆子一眼。婆子胸膛挺得高高的,拍了两下手掌。只听右边一阵抽泣声,十来个粗壮婆子推搡着那二人之妻儿来到阶前跪下。众人不禁屏气凝神、心跳如鼓。

    诰命道:“咱们府里传话是最快的。你们大概也知道了。有两个黑了心肝烂了肠子的奴才跑了。我也不多说话,只让你们看看,男人跑了、媳妇孩子是个什么下场。”乃将脸儿一翻,喝到,“打!一个个的打!从小的打起,打死一个打下一个。”

    话音刚落、底下一片抽气声将将响起、那两家的妇孺才刚哭了第一声,忽听不知何处有人懒洋洋道:“我从未见过如此愚蠢的主家。”院中方才那股子威严之势顿时让他扫没了。

    诰命大怒:“何人喧哗!”

    只见一个黑衣汉子抱着长.枪悠然走过来。一个婆子喝到:“你是何人!”

    汉子道:“诰命恕罪,在下乃福威镖局的镖师,你们大爷请来防贼的,差事便是守在威宁伯府前堂正院。在下并非故意听诰命说话的。你声儿太大,在下想听不见也不成。”

    诰命瞧了他两眼,大度道:“既这么着,你在旁守着便是,不必多言。”

    镖师看了看地下跪的几个,摇头道:“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人家既已跑了,媳妇可以再娶、孩子可以再生,这几个与他们何干?诰命打死的不是他们的妻儿,是你自家的奴才。京里头如今已没了人市,奴才这东西已没处买去,死一个少一个。罢了,横竖威宁伯府有钱,去别国再买些便是。”他遂又抱着长.枪走回墙边。

    堂前寂然,诰命也一时不语。镖师又道:“听说,前几个月锦乡伯府走了奴才,他们家立时把媳妇子另许给旁人做老婆,孩子悉数跟后爹姓。那媳妇子如今已怀上了,过个十来年人家府里又添上了个好使唤的丫头小子。”

    诰命眉心一动——这个她倒是没想过。给他二人戴绿帽子、让他们的儿女跟旁人姓叫旁人爹,这处置仿佛有趣。且如今府上的奴才逃得厉害,余下的委实不多了。遂又思忖良久。

    那镖师又笑道:“奴才并不是人,不过是猫儿狗儿的玩意儿。你家的公猫跑了一只,却将与他配种的母猫并小猫杀了。你家有钱自然无碍,好赖有些亏不是?哪怕瞧着他们心烦、卖与猫贩子呢?总能收几个钱抹骨牌。巴巴儿打死还得费力气挖坑埋了。”

    诰命眼神已活动了。半晌,她道:“暂且押起来,我再想想。”乃站起身来回里头去。地下跪的那些妇孺本以为有死无生,不料峰回路转,都惊得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次日,这两个媳妇子连同孩子都一并被赐给了两个上了年岁的男丁。两家人能得了性命,旁的也顾不得了。只是后来威宁伯府逃奴更多了,且都是一家一家走的。府上使了许多法子皆防不住,还查不知他们怎么走的。

    其余各府也相类。使尽了法子防不住人逃,有些干脆从铁匠铺定制了些镣铐。奴才们谁有想逃的念头、被旁人出首了,便锁上镣铐。谁知带镣铐的时常莫名不见,连镣铐也一道没了,如同会飞似的。

    大年三十,镖师们并不放假,依然在各府防备着。威宁伯府也是如此。到二更天,戏楼上已在咿咿呀呀的唱戏,有个媳妇子拎着个大食盒来到前堂。那镖师依然穿着黑衣,坐在堂下同两个看守烛火的男人闲聊。三个人跟前摆了张条凳、凳上搁着两叠瓜子儿,地上撂着一个大茶壶、却没茶盏子。那媳妇子道:“王管家说你们辛苦了,让给你们送些点心来。”

    两个男人笑道:“多谢多谢!我们委实有点子饿了。”

    媳妇子打开食盒,里头盛着四样点心,她一样样取出来搁在凳子上。乃收拾了空食盒,敛衣朝镖师跪下。镖师一愣:“大嫂做什么?”

    媳妇子道:“些许日子不曾得空过来谢大哥。大哥救命之恩,我和孩子没齿难忘。”乃叩头。

    见镖师还迷糊着,一个男人道:“上回跑了男人的两个媳妇子,当中一个便是她,让你几句话救下来的。”

    “哦——”镖师点点头,“委实算是我救了你性命。既这么着,我受你三个头,此事就结了。”媳妇子含泪咚咚咚叩了三个头。

    另一个男人叹道:“自己跑了,老婆孩子险些没命,心肠也够狠的。平素竟没瞧出来。”

    镖师道:“也不奇怪。自由的诱惑太大了。”

    前头那个道:“府上吃穿不愁、还有月钱拿,他们跑出去作甚?在工厂里不也是做事?听闻比府里累多了。”

    镖师捻起一块炸面果子搁在嘴里吃了,才说:“跑出去作甚?跑出去便是良民了!工厂里也是做事,得的工资是你们月钱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且工厂里头也是有饭吃有宿舍住的。做得合同满了,还可以跳槽去别家做;升迁之人也比在府里多得多。你们府上每年有几个人升管事加月钱的?工厂里头大都是每年加薪水的。。”

    两个男人都瞪大了眼:“那么多钱?!”

    镖师拿起茶壶嘴对嘴吃了几口,又道:“做奴才,非但主子打骂得忍着,连主子要杀你都只能等死。在工厂,东家骂你你立时辞工上隔壁做去;东家杀了你要偿命。做奴才,不留神生了个模样俊俏些的儿子,保不齐就让主子瞧上、拿去泻火;主子要将你女儿配给比你岁数还大的老男人,你女儿哭死又能如何?工厂的东家哪里管你儿女之事,与他并不相干。纵然不想做工,种地也成啊!如今多的是地没人种、林丞相打发人从别国招佃农呢。”他又吃了口茶,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来,“还有这个。”

    两个男人忙伸头过去。镖师展开纸,翻了几页,指着上头一张画儿道:“这就是燕王府上那个最先逃跑的管事。喏,这照片是他在南洋马来国的家门口照的。才多少日子?瞧人家这屋子,多气派!还买了几个当地土人做奴仆,当上主子了。”

    一个男人啧啧道:“当真气派!他不怕被抓回来么?”

    镖师笑道:“当人家外洋官兵是摆设么?到了外洋就是他们的人了,燕王自己都没法子。”

    两个男人互视了一眼,都转头去看那媳妇子。媳妇子眼光也闪了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