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两处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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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初三是长公主生辰,按往年的规矩总要在府里排上三天筵。今年更甚,可谓兴师动众。因御前总管得禄早早儿的就来传旨,初二那日皇帝要亲自驾临,和诸位臣工内外命妇一道,共贺长公主殿下千秋。

    许谨言唯恐筵席排设不开,便请了长公主示下,议定初二那日单请皇亲王公并公主郡主,依着老规矩,前厅筵席请官客,园中摆宴请堂客,又命府中侍女赶着将花园里几处锦阁收拾出来。

    头一日虽只筵宴宗室亲眷,并无各都府督镇诰命。不过各家的贺礼还是一早就已送到。贺兰韵懒怠去瞧,只叫楼襄替她记下收着,吩咐有特别出彩有趣儿的再拿给她看。

    于是苦了楼襄房里的桌案,铺上红毡,丫头婆子们将一应精细寿礼都摆在上头。执事婆子在旁检点,登记造册,并一一唱名报与她听。

    楼襄素日对寿宴贺礼从不经心,这会子早就不耐烦起来,端端方方地坐着,像是在听,实则神魂早已游荡到爪哇国去了。

    慧生给她奉茶,见她老半天不接,抿嘴偷笑之余,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管家奶奶们可还瞧着呢,您好歹也该装装样子。长公主这回是有意叫殿下经手,八成是想让您学着管家了,您自个儿心里可得有数才是!”

    楼襄唔了声,接过茶盏,又恹恹放下,“让我学管家,这是要打发我出门了。就只是不知道,母亲心里是不是已经瞧好了人……”看一眼慧生,她压低了嗓音儿,不掩惶然的问,“万一,他来提亲,母亲真的不答应,再把我许给一个从来都没见过的人,那我这辈子是不是就没指望了?”

    慧生倒不曾想过,她竟有这么深的忧虑,眼见着这情根,的的确确是种在心间了。

    “不会的,”她宽慰道,“您看中的人,长公主就是早前有点子成见,慢慢了解下来,总能接受。不是说了么,当务之急,是让长公主也觉着王爷好,行事为人都可靠,对您又格外实心实意。”她瞟了一眼堆成小山的贺礼,“您忘了,王爷可是最机灵的,惯会讨长辈儿欢心,瞧瞧,人家送来了什么!”

    说着叫小丫头把辽恭王那份贺礼递上来,是个描金漆绘扇纹锦盒,打开来看时,里头放着一方道君玉印,除此之外,另有一版手抄的北斗经。

    “这回是真的投咱们公主喜好了,不愁能给公主留个好印象。”慧生抚掌悄声赞道,妙目一转又有了主意,“早前长公主有话,让您挑几个有意思的寿礼,拿去给她过目,那就是它罢,依我看呐,都这么有诚意了,一准是错不了的。”

    楼襄抚摸那盒子上的烫金花纹,心里一阵欢喜一阵甜蜜,不好当着那么多人面公然赞他的字,只能翻开来装作闲看,眼睛却盯着那一字一句,怔怔出神。

    他写行楷,一竖一钩,如碎冰摇月,断玉销金,落在薄薄的纸笺上,自有一番精致绮丽。倘若字如其人,倒是真对得起他那副出众的相貌,原来妍皮不掩痴骨,古人这话,当真是诚不我欺。

    难为他肯这么用心,隔着那些银勾铁画的锋芒,她回味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也如金石一般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和她想象得如出一辙,他原本就该是那样的人,俯仰天地,傲然且遗世独立。

    年少时初初喜欢一个人,难免会加诸自己的想象,然后便觉得他无一处不顺意,光是听人提及,舌尖喉头都能泛出丝丝甜蜜。于她是如此这般,于慕容瓒又何尝不是呢?

    和楼襄比,慕容瓒的城府要深得多,平日里不会轻易流露儿女情长的一面。然而旁人看不出,却到底瞒不过萧御一双慧眼。

    这厢才目送慕容璎的车马启程返辽东,萧御跟在慕容瓒身后半步,一壁往内院走,一壁温声笑问,“二爷的事落停,接下来王爷该张罗张罗自己的事了。那位楼郡主,王爷是否已有势在必得的打算?”

    提起楼襄,慕容瓒嘴角不自觉上扬,坦然承认,“我的确有意,想和她结百年之好。她救过我,也算救过璎哥儿,且为人纯善,心思细腻,应该会是个不错的伴侣。”

    话说得尽量客观冷静,好像这样就能消弭掉,那些没来由的怦然心动。萧御是有家室的人,对发妻虽然没有澎湃激越的情感,却也懂得细水长流式的缠绵。都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那点子小情小绪,他一望而知,自然也心知肚明。

    只是换个角度思量,这件事却不仅仅牵涉两情相悦那么简单。

    他悠然一笑,颔首赞道,“王爷好眼光,臣也觉着楼郡主其人,是个很合适的选择。尤其是郡主的身份,将来或许可以给我们提供不少便利。”

    蓦然顿住脚步,慕容瓒回眸看他,“御哥何出此言?她是皇上甥女不假,可到底不是皇上亲女,长公主如今不参与朝堂之事,她这一支能有的助益怕是极为有限罢。”

    萧御笑而不语,知道他是在有意淡化楼襄的身份作用。还没娶到身边,就已经这么护着了,他微微一哂,禁不住出言提醒,“王爷不希望她日后卷进是非,臣可以理解。但王爷也该清楚,打从您决意要求娶,到最终心愿实现,楼郡主恐怕已难再独善其身。”

    眼见着慕容瓒眉头渐蹙,他沉吟道,“臣去辽东前,曾做过一段时日翰林待诏。那时节,皇上时常会前往翰林院听筵讲,臣也是机缘巧合,听到御前的人偶然提起,说到一桩关乎长公主的秘闻。”

    慕容瓒立时警醒,眯着双眼问,“是什么?”

    “似乎是牵涉朵颜四卫。”萧御回忆道,“臣听见有人窃语,说起先帝临终时,将执掌朵颜四卫的兵权交与了长公主。朵颜四卫一向听调不听宣,驻防雁北,骁勇善战。换言之,能够调动这四卫十五万人马的虎符,却原来,竟然是捏在长公主贺兰韵的手里。”

    果然算是个秘闻,一石足以激起千层浪。慕容瓒很清楚,朵颜四卫是大燕北疆最为锋锐的一把尖刀,不光能阻击北地的蛮夷,同时也是制衡辽东的屏障。倘若此言属实,萧御方才提醒他的话,就不再是空穴来风。

    萧御觑着他的神色,复慢慢言道,“长公主只有一个独女,一向珍之重之。王爷若能与之结秦晋之好,虽不能保证拉拢贺兰韵倒戈,但多少会令她在关键时刻投鼠忌器。为了她唯一的女儿,就算日后想要有所动作,也必然会力不从心。”

    道理是不错,可一件纯粹美好的事,忽然间沾染上了阴谋和算计,慕容瓒不由感得一阵厌烦。

    父王筹谋了十年,只为找准时机一举夺下贺兰氏的天下。这桩计划和随后的部署,他自小听到大,早已如影随形渗入脑海血液。他从幼年时,业已暗暗下定决心,终他一生都会尽全力为父王实现这个心愿。

    然而这和他喜欢一个人,想要和她厮守相伴是两回事。他从不讳言自己的野心和*,能为父王征战四方,裂土开疆是他的荣耀。但这些都是身为男人,身为人子应尽的责任,和他心爱的女人并无关系,他也从没想过要利用一个女子和她身后的家族,来实现他的人生理想。

    他面色不豫,犹自蹙眉出神,萧御猜度他的困扰,柔声笑了笑,“王爷不必太过拘泥,其实只是给自己手里平添一份筹码罢了,何况并不是那么容易。贺兰韵虽是女人,但一向坚毅果决,论智勇绝不输任何一个男人,所以先帝才会在临终时,将今上托付给她。倘若她是个男人,恐怕现下御座上坐的,也不会是当今这一位了。她对藩王存有很深的芥蒂,屡次提点皇上制衡诸藩,收缴兵权。王爷想要求娶她的女儿,怕是要颇费一番思量了。”

    慕容瓒点点头,“我明白,但无论多难,我都会尽力一试。况且,她的婚事,除却长公主,还有另一个人能做主。万不得已,也只好改弦易辙,从她那位母舅身上着手想办法了。”

    他笑笑,转顾萧御,目光澄澈无波,“成与不成,皆是我一人之事。我不希望她有任何困扰。同样的,日后若能得偿所愿,她也只会是我慕容瓒结发的妻子。她不姓贺兰,我也不会剑指她的母亲,更加不会利用她胁迫任何人,这是我的心里话,我说到做到。”

    执拗的人,心里的执念也深,萧御知道劝不动他,想起老王爷慕容永宏曾经评价儿子的话,可以是最快的一杆枪,最利的一把剑,可惜一旦扯上恩义,就是他最大的缠缚,能为之牵绊,亦能为之殒命,顶好是这一辈子都心无挂碍,方能成就一方霸业。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萧御心里再清楚不过,眼前这位年轻的郡王,要是当真能做到绝情绝义,那么也就不会把养父奉若神明,心甘情愿为老王爷一世卖命。

    轻轻拍拍慕容瓒的肩,他解愁似的笑了笑,“不过是传闻罢了,并没坐实。臣猜测半日,也不及王爷亲自拜会长公主来得有效。既然想娶人家女儿,多少还是要表足诚意的。王爷智计无双,讨人喜欢的手段也向来高明,臣就不赘言,只静候王爷佳音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