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穆

八毫克的中南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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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很轴的老穆

    老婆的预产期在六月底,我五月的最后一天坐上了从厦门直达西安的火车。

    实在没有想到,不是节日的平常日子,坐火车的人依然很多,比春运稍逊而已。卧铺票早已售完,不情不愿的买了一张硬座票。

    上了火车,找到座位之后,发现邻座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心里想这一趟火车估计得失语到终点站西安。

    放好东西不一会儿,车就开了。我背着包去了车厢连接处抽烟。根据我坐火车的经验,能侃会聊的基本都聚集在车厢连接处吸烟的地儿。

    车厢尽头的过道里堆满了各种行李。蛇皮袋子装着的被褥,手提袋里装着的衣服,还有几个时髦漂亮的行李箱,箱子上吊着绒毛小玩具,几个穿着漂亮的女孩子聚集在哪里玩着“爱疯”蓝色的桶里挤着炒锅和小壶的吃了一半的金龙鱼食用油。另一只蓝色的桶里分别放着白瓷的盘子和碗还有一熬汤的砂锅。

    我一边尽量避开这些占了过道位置的行李,一边饶有兴趣的瞟着里面的东西。最后一只红色的桶里却是放着绿色的植物。桶的中间位置是一个奶粉罐子大小的估计是油漆桶,桶里六支绿色的植物有叶有枝,参差不齐的顺着桶沿呈圆形排列。枝头上的叶子很小,嫩绿,好看。油漆桶周围是矿泉水瓶子里长着的同样的植物,得有七八个,跟油漆桶里的植物一样嫩绿好看。我觉得很有意思,这是一个爱花的花痴民工朋友,我心想。

    时值六月份,北方的麦子再有半个月就可以收割了。从那些过道上堆积的行李和车厢里坐着的人可以看出,这些人是长期在城市打工的农民工,赶上了收种季节,准备回家收种庄稼的,包括我在内。只不过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干过农活了。

    车厢连接处跟我想的一样,果然聚集了很多烟民,三五成群的拢在一起,抽着福建中烟集团的各个档次的七匹狼系列的香烟,聊着大天,侃着大山。没人搭理我,我自顾自的点燃一根香烟,站在车厢的车门位置,其实里面已经站了一个人。穿着大红纯色的短袖,白色的短裤,一双凉鞋。胸前挂着一个黑色帆布没有拉链敞着口的包。当时他正望向窗外,好像察觉到了我,但没有回头。

    火车在福建境内是开不快的,出福建省得要将近十个小时。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就像小孩撒尿玩鸡鸡一样。一根烟两三分钟也就就吸完了,想着回去坐在座位上面对着刚才那两个上了年龄的老人,一语不发,傻傻的,就感觉时间一分一秒,慢的像是巨大无比的一个沙漏,针眼大小的孔在流逝细沙的样子,就不想回去。

    点燃第二根烟,拿出手机,发了一个无聊之极的微博之后,开始上网看新闻。看了几则之后就蔫了,一边抽烟一边心里想,怎么这么多不公平不公正的事呢?农民工要不到工资,被人打。受伤了,老板不予理赔。小贩小摊和城管干架,被抓了。还有一小摊主捅了城管,被拘留,他老婆在微博上晒出了儿子画的画。很多网友在激烈的评论,有谩骂,有嘲笑讽刺,有指桑骂槐,有求情,有夸奖小孩子的画风貌似梵高等等。这种新闻都快麻痹我了,不管是电脑上网还是手机上网,每天甚至每小时都会看到好几则这样的新闻,评论甚至都是那些固定不变的调调。愤怒,同情,然后就是申诉。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很少看到听到这样的新闻,不知当时是我不关注此类社会新闻还是说近年来这样的问题太多,加上媒体的发达和网络的普及以及经济的发展,这类原来在阴暗被私自处理的事现在都被放在了阳光底下,呈井喷式的曝晒给大家看。

    无论怎么样,我对媒体的看法和态度有所保留。现在这样的社会,媒体远不像他们标榜自己的价值那么有价值,特别是中国的媒体,缺乏独立性和公共性。基本上,媒体就是利益集团的宣传喉舌,因利益左右,炒作无所不在,特别是消费性的社会里,更是如此。如不是亲眼所见,我认为媒体所宣传报道的有些事件只能辩证的看,作为参考而已。

    和我站一起的那个人突然转过脸来,我这才看清他的年龄和我座位上的那两位老人小不了多少。满脸的胡渣子,从下巴直至两鬓,短短刺刺的那种。从眼睛到下嘴唇的位置包括鼻子和上嘴唇一整块像是塌陷了,而脸却像是肿胀似的,夹着中间凹陷下去的那一块。从相貌判断年龄至少五十五左右。看我的眼神漫不经心,眼光在我身上瞟过,看向另外一侧的人群。

    没得聊了,我心想。直接装好手机就撤回自己的座位上了。

    晚上七点钟左右,卖饭的小车来回跑了四趟还剩几盒的时候,我再一次去了车厢连接处准备抽烟,打发时间和无聊。还特意在尽头堆满行李的过道旁看了几眼那个装了一桶绿色植物的红色的桶。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好像认识这种植物但不敢确定。

    推开一道门,准备点烟的时候,就听见过道门口位置有人大声的说话,情绪挺激动的,估摸着吵架了还是怎么。移了过去想看个究竟。

    说话的人是刚才和我站一起的那个小老头,不像是在吵架,倒像是他在演讲。热烈的情绪带着点愤怒的意思,还伴着肢体动作,激烈的像是舞蹈演员。听了一根烟的功夫,我才听了一个头绪,大概的意思是他被老板坑了,老板吞了他的事故赔款还辞退了他。

    我换了个位置,可以全方位看到他。听他说事的是一个年轻人,穿着白色t恤和磨砂的蓝色牛仔裤,一双板鞋。抽烟的样子,配合着双腿一抖一抖的,连吐出烟雾的样子都像是耍酷摆帅似的,眼神里更是轻浮,丝丝轻蔑嘲笑的样子。四周围了好几个人,包括我在内,都在关注小老头和他的谈话。那哥们像是逗狗耍猴似的,觉得老头的言辞和表情很好玩,周围的人分明的那种事不关己,凑热闹看大戏的欢快表情。或许只有我在认真的听老头说着什么。

    烟抽完了,很多人扔了烟头,三三俩俩的散去。第一个走的就是老头的倾诉对象,那个年轻时髦的小伙子。

    老头眼看着人群散去,没人可倾诉表达了,像我刚才第一次看见他的那个样子一样,靠着车门,转脸看着窗外。很快,小小的车厢连接处又恢复平静了。没人吵闹的时候,车轮在轨道上前进的声音很响,感觉车速加快了许多。

    我点燃了一根烟,走进那个一张桌子面大小空间的地方,开始抽烟,也望向窗外。

    手机响了,我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是厦门的朋友发来的短信,祝我一路顺风,半路失踪。我回了短信,重新把手机装回挎着的包里,抬头的时候才发现,老头已经转过脸,看着我,掏烟点火,吸了一口,吐出烟雾,才问我:去西安吗?

    我点点头。

    他说:旅游还是回家。

    我说回家。

    老头笑了笑说:陕西人,陕西哪的。

    我说陕西渭南的。

    他问:渭南哪的。

    我说富平县的。

    老头有点意外,惊喜的说:富平县,我知道。我哥就在富平火车站上班。富平县我经常去,我咸阳的。

    我点点头,哦哦哦的回应着。

    老头没没再问我问题,脸又转了回去望向窗外。

    我抽着的烟快要完了,准备这趟回去就在座位上打盹,准备熬夜了。

    抽完最后一口烟,准备扔掉烟头,转身撤回座位。老头重又转过脸,看着我说:我刚从厦门打完官司回来。

    我觉得有点突兀,这种在火车上漫不经心的聊天里还是第一次。我重重的点点头,报以惊奇关注的眼神。

    老头继续说道:拖了三年的官司,前天的时候才开庭审理,还没有宣判。我这次回家主要是夏收,安排一下孩子和老母亲,然后再回厦门。如果这次审判还是跟以前一样打马虎眼,我准备动手弄死他。你也知道,我们西北人,外地人说的西北狼嘛!直性子,说我们还真说不过那些南方人,既然说不过你,法律也他妈的一点公道都讲不了的话,我还就不说了。这次有两个打算,一是回去跟几个原来混的哥们,几个刚从里面出来,现在缺钱的伙计计划一下。去他家里,然后我准备让那哥几个,就他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掳走,该拿的全拿。最后我亲手宰了那姓黄的。完事了我也不跑,打电话报警。一命换三命,看谁划得来。

    说完,扔了没抽几口,完全自燃完了的烟头,重新又点上一根,这次还顺便给我发了一根。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听着刚才那话,我开始觉得丝丝害怕占据了刚才的好奇心。

    我从学校出来以后,从没打过架,被人倒是打过一两次,还是同事之间的那种喝醉了酒之后的事。所上班的地方偏僻,海边一小渔村,远离市中心,那地方清静安逸,村里的人少之又少,一来二往都是熟脸了,在我身上从来没发生过大仇大恨的事。所以很难理解小老头心里的怨恨是怎么发生积累起来的。我一直以自己人畜无害的绿色性格自傲,估摸着这世界上应该没人恨我,想弄死我。我心底里也压根没有恨得咬牙的人。

    老头点燃香烟继续说:现在这社会就是动物社会,恃强凌弱,丛林法则,就看你敢不敢拿出拳头抡,看你敢不敢呲牙咬人。俗话说的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没人跟你讲什么道理,就像我一样。咱西北人都是热心肠,实诚人,话少心好,对你好不放在嘴上说,出事的时候敢豁出命了抗事儿。我们那公司是一个劳务派遣公司,我被派遣到一个化工厂上班。锅炉爆炸,我被炸的面部粉碎。当时记者都来了,好几家报纸都报道了这事儿。出了事,我谁也不怪,就怪咱命不好,命里有这么一劫。我不埋怨也不后悔。按照劳动法该赔就赔,完了,你还要我,我就继续在你公司上班,你不要我,我卷铺盖走人,另找工作,这没什么说的。狗日的,把赔我的钱私吞了,该赔三万多的,总共给了我八千不到。住院的时候住院费还要我交。住院期间,公司一个人都没来过。我当时那里有钱啊,老婆孩子都在身边,孩子还在上学。老婆辞了工作照顾我,少了一份收入,开支还越来越大。最后打电话给老板,老板说钱已经打到工资卡上了。我让老婆去银行查,就打了八千,还差两万多。再打电话的时候,老板说这是我同意的,我已经签过协议了。狗日的,当时拿着协议在医院要我签字的时候根本没跟我说协议里讲的是什么。我一初中都没毕业的人,哪里知道那个协议要承担法律后果。驴日的,大知识分子,还是一律师,就骗咱这初中都没毕业的农民工,就为了那万把块钱,没良心啊。你说现在这有钱人,怎么都没良心啊,狗给吃了还是狼给掏了。

    小老头后来手指上夹着的烟没有断过,完了就重新点上,滔滔不绝的讲着自己的悲惨经历,好想只有抽烟的时候才能把话讲的清楚连贯,这分明是焦虑焦躁的体现。每次掏烟必发一根给我。后来我一边听他讲述,一边盯着他手里的烟,等快要燃尽的时候,我就抢着掏烟,发给他。算是礼上往来,让我心里舒服点。

    我慢慢的算是听懂了一些,但老头讲述的事件没有一根主线,不连贯。一会儿这边扯点,那边拉点,主题就是自己被老板坑了,至于具体的怎么坑的,什么手段等等,都讲的不是很清晰明了。当时我也只是抱着同情心,听着一个小老头讲述于己有关的悲惨故事,当一个认真的倾听者,特别是我越听到后面越觉得有这个必要,当我知道他面部塌陷的原因原来是经历了爆炸事故,我开始觉得他很可怜。

    弱势人群经常得不到自己的诉求和利益,这是现在这个社会常有的事,只是让我意外的是,这次不是网上文字里的报道而是活生生的一个现实例子。

    老头休息一两分钟后继续说道:乡党,你知道我今年多大。

    我这眼力见一向差的离奇,曾经有一次把人家一个刚二十岁的女孩子猜了个二十七八岁,人家女孩后来见我就避,见我就想揍我。

    我稍微想了想,把刚才估摸的年龄减了五岁,轻声哈气,模棱两可的说:五十下面。

    老头听了,说:谁看我都觉的我是五十五六岁的样子。好几次坐公交车,碰到学生给我让座。还有两次坐火车回家,同坐的人让他的小孩叫我爷爷。我赶紧回绝,说我才四十多,千万不敢乱叫,会折寿的。

    小老头说着,就往包里掏东西,拿出钱包,抽出身份证给我看。我接过身份证,这才知道他叫穆xx,是咸阳远郊的农民,今年算来应该四十一岁。

    老穆说:就是出了那次事故,出院之后就变这样了。医生说,面部粉碎,牙齿一个不剩,现在戴的是假牙。狗日的难受,吃个东西,疼的难受。还经常粘的假牙就掉了。现在脸部没有感觉,感觉不到疼痛。你把手给我。

    老穆说完,就拉起我的手,直接往他脸上嘴巴两侧使劲按,还说:感觉到里面有没有硬硬的东西,是在骨头上打孔,螺丝紧固着的。

    他松了我的手,我缩回手,在挎包后面不自然的一抖一抖。

    从老穆开始跟我说话,我就一直没有讲话,只是认真地听着。我终于忍不住开始说话,我说:

    老哥呀!先别那么激动。这事儿还不至于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吧!想想你还有孩子和老婆呢,家里不是还有老人嘛!

    老穆这时靠着车门蹲了下来,示意我也蹲下来,然后唉声叹气的说:

    哎,别提了,老婆现在走了,这次回去还有一事儿就是签字离婚。他妹妹,就我那小姨子带走她的。这事儿拖了三年,三年时间里,我一边打工一边跟公司对着干。我告了公司,法院受理了,但一直拖着。咱民工一年能挣多少钱,我是有时间就跑法院,请假,递交材料,补充材料,但法院一直拖着。我就是不松口,我就是要咬死你。我用命换来的赔偿金凭什么被人吞了。一场事故下来,我本来四十不到的身体,现在跟一老头一样,重的体力活干不了,就只好在一家广告公司干零活。收入减少了许多,孩子和老人都需要开支,他们还吃了我的赔偿金。有时我想想,算了,不斗了。但谁来养家啊!我后半辈子就靠那点赔偿金给老人养老送终呀!事情逼着你去斗,去咬死他。不然死的就是咱。我老婆看我跟神经了一样,天天为了官司的事前后奔波,劝我算了,还是慢慢过日子吧。我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我有时想想,当时直接把我炸死了,还好,按人命价一次赔付。我就不用在这世上受这洋罪。

    我老婆最后受不了我这神经兮兮的样子,就被她妹妹带走杭州去打工了。剩下我和我儿子。那段时间,我经常稀里糊涂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想法都有,甚至半夜起来磨刀。我想着去公司门口等着,我一刀捅死你,然后我再插自己一刀,咱两清。孩子半夜起来上厕所,看着我红着眼睛在磨刀,吓的直哭。半夜里,几平方大的出租房里,爷俩抱着哭的一塌糊涂。哭完就清醒了,觉的事儿还是不能那么办。就是要弄死姓黄的,我得先把儿子安顿好。

    我蹲着听老穆讲述,脊背一阵发凉,不知是靠着的火车的铁质物件冰凉还是我自己发的汗。听来听去,这事儿最终还是要往你死我活的地步发展。我越来越同情可怜老穆。

    我这人一向这样,对于比自己弱势的人我见不得他们的可怜。当卖东西的小车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买了香肠和啤酒还有鸡爪。我递给老穆,老穆执意不接,我说老哥,咱是乡党啊。老穆说着,在包里扯出一摞报纸,铺在我们俩之间的空地上。把鸡爪撕开,放在报纸上。他起身回了座位,我看见他的座位就在车厢的尽头,堆放行李的不远处。

    他拿来六个鸡蛋,给我,说:我这牙没了之后,就只能吃那些咬得动的东西。每次坐火车回家往来,一路上就是吃水煮白蛋。

    我不好意思接,老穆有点生气的瞪我一眼说:啤酒你买的,吃我两三个水煮白蛋算什么,咱是乡党。吃。

    老穆和我边吃边聊。来这边抽烟的很多人睁大着眼睛惊奇的看着我们。特别是刚才那个当着面听老穆倾诉的年轻人。他过来跟我们借打火机,老穆看了他一眼,才迟迟的将打火机掏出来递给他。他点燃烟,将打火机还了回来,就走去了另外一边。

    老穆跟我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知礼数,不懂规矩。跟人借火,你不得给人家发根烟呀。不是说咱稀罕你那烟,陌生人之间第一次打交道,总得客气一些吧!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老穆说:你知道杀人有多少种方法吗!

    我一听,刚刚才好一点的后背又开始冒冷汗。

    老穆说:自从出了官司的事之后,我就特别关注那些关于谋杀案的报道。算是学习积累经验吧!下毒好像是最方便最不容易被逮着的。我原来看过一节目,说一个继子杀他的继父,就是用虾和维生素补品。先给他继父吃完虾,之后,再给他吃维生素。虾里面含有的东西和吃下去的维生素一中和,就是砒霜。差不多一定时间之后,砒霜的量累计够了,就在身体里发作,置人于死地。

    我还曾经想过去广东那边买只枪,听人说,那边的枪卖的很便宜,就是子弹难弄,贵了点。我也不多要,三颗。一颗给姓黄的,一颗给他老婆,另一颗留给我自己。原本打算连他女儿一起杀了,想了想还是算了,我也是有孩子的人,心里总觉得大人的事不能连累无辜的小孩。

    老穆一边吃着水煮白蛋一边说着怎么杀人,面无表情。我听着听着,感觉惊奇万分,像是陷入一场一起共谋的阴谋里而有点胆颤心惊。

    每人喝了两罐啤酒之后,有一阵小小的沉默。老穆再次转过脸望向窗外,此时早已入夜许久,估摸着都快晚上九点多了。

    窗外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小城,路上行人寥寥。路灯明亮,在拐弯处呈现一道彩虹的样子。城市高层建筑上的霓虹灯,明明灭灭的闪烁,勾勒出变换的几何图案。

    车很快驶过小站。老穆回转过头来,继续说:有一次,我带着我儿子去了趟福州,准备把事闹大。事闹不大,没人理你,没人替你做主。我们老板是律师,知道审案程序,故意压着我,不给开庭,想用时间拖死我,拖的我筋疲力尽,没有了意志跟他斗。我带着我儿子,身上别着刀。我们到了省政府门口,被保安拦下了。我掏出刀子来,就说,这事儿你们管不了,找个能管事的人出来。我不伤害你,我捅死我,临死之前,我再捅死我儿子。我们父子俩的尸体就撂你们省政府门口,我让你们恶心吃不下饭,让你们晚上睡不着觉。引来很多市民围观,最后事儿起了转机,管事儿的人出来之后,给我打了一条子,说保证我的事儿马上就进入程序。后来我带着儿子回了厦门,不久之后法院就通知我了。

    老穆说完,脸上有点过激的兴奋,嘴唇似乎在抖。这一段话,很多字都是咬着牙说的,恨恨的样子,让近在眼前的我发憷。

    我心里在想,什么样的怨恨和愤怒才会把一个人变成这样一个随时随地都在精心策划准备报复杀人的人呢?得有多大的不公平和不公正刺激着他呢?得有多大的生活压力让他扭曲变形成如此人格的人呢?那就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边缘。我不再像第一次跟个傻子一样,天真的劝他为了家和家人而重新考虑打官司的事。

    如果一件事让你保护不了家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尽不了养儿防老的孝道,这事儿还真得那样办。没人主持公道和天理,就得自个想办法,较真,让事儿有个事儿的样子,该怎么了结就怎么了结。法律有时在弱势人群来说,那就是狗屁不通的一张废纸。原始,丛林一样的法则在这时候倒像是最公正最公平最有道理可说的一种解决事情的方法。说这话,因为我也是西北人,俗称的西北狼,虽然南方的山水和大米让我变的已经不再粗犷。

    我跟老穆说这事儿我虽然帮不了大忙,但也可以尽绵薄之力,推助一把。我说我可以把你的事儿写成一篇文字,配上图片,发到网上去。

    老穆听了之后,很高兴,立马说:谢谢乡党。你放心,关于我的各种材料和法院里的各种材料,我那边都有,我可以按年月日,排列出来,让你一一过目,让你放心我不是骗子,不是神经病。你可以给那些文件拍照,发到网上,让更多的人来主持公道。看看农民工遇到事儿的时候有多无助有多可怜。你需要什么我都配合你。

    也不知道我是一时冲动还是心血来潮,我立马返回座位,把我的背包打开,取出我的相机,装上电池和内存卡。回了原地,让老穆站好,就开始拍照。车厢连接处很多人在那边抽烟,看我像记者一样,给老穆拍了好几张照片。还把他的身份证也拍了几张。我拿出笔记本,开始和老穆正儿八经的聊起来关于他出事前后的所有细节问题。

    我细细记录,水笔快速的划过笔记本。刚才在行李堆放处的那几个女孩子也围了过来,看着我一手捧着笔记本一边快速的唰唰的写着东西,好奇,觉得有趣。有些烟民大概知道我和老穆在做着些什么,一脸的鄙夷神色,大概认为我跟个傻子一样,异想天开的在办事。就像我后来回到家里一样,时常觉得我真跟个傻子一样那么认真的记录。

    当时我没有察觉的是我真跟老穆共谋一事儿了。

    老穆给我留了电话,还留了他在厦门岛内的地址。说了无数感激的话,我一一客气的回话。事情好像就这样告了一个段落。两人彼此寒暄小聊了一会儿,就各自回了座位准备小睡。

    二,不轴的老穆

    第二天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老穆好像似乎在盯着我一样,看我醒了没。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扫视人群,第一个碰到的眼睛就是老穆的那双眼睛。他确定我醒了,就在过道里或站或坐的人群里穿了过来,塞给我四个水煮白蛋。我赶紧两手拢着鸡蛋,递还给他,他理也没理我,转身就走。鸡蛋有点凉了,在手里沉甸甸的。

    中午的时候,老穆拉我去昨晚待的地方抽烟聊天。他已经主动的少谈关于官司的事儿,开始跟我聊关于各自的私事,关于家庭,关于未来的人生,曾经的往事。关于他年轻时候的爱恨情仇以及荒唐有趣的故事来。说句真心话,老穆的口才着实不错。聊起与官司无关的事儿,不比昨天聊的更差劲。我听着的故事比跟昨天聊的好多了,才觉得那么真实,充满生活家乡的味道,咀嚼的时候丝丝甘甜于心上漫过。

    老穆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外出打工,喜欢上了山西本地的一个女孩子。他们俩当时都二十左右,喜欢彼此到了分开一秒就觉得漫长无期。女孩子是独生女,父母迁就女儿,给老穆提出了唯一的条件就是倒插门。当时女孩子的家靠近一座煤矿,在当时来说,经济收入很客观。他们俩约会聊天时,经常会计划美好的未来生活。攒钱买个车,搞运输。在家门前开个小超市,生个儿子生个女儿。一家四口,幸福美满。

    老穆说着这段美好回忆的时候,一直侧着身子,靠着车门,望着窗外,时而满脸迷惘,时而不由自主的微笑。

    后来他决定回家告知父母,临分别的时候跟女孩子说,无论成与不成,他都会回来的。回家的路上,他脑子里设想了无数个结果,但没有想到的结果却发生在自己身上。刚一回到家,就被要求相亲见面,是他嫂子介绍的一个本家的亲戚,全家齐心协力以最快的速度给他订了亲并结了婚。好像家里人知道他要干什么,根本就不给他说事的机会。婚后有一天晚上,半夜醒来,觉得自己是混蛋,觉得自己窝囊。起身穿上衣服,套上鞋子,开门就直奔山西。出来的时候没有带钱,一路步行直奔山西。几天之后的夜里才走到山西那个女孩子的家门口,敲了窗户,叫出女孩子就说了一句,事没成。转身,就开始往回走。女孩子后面追了上来,打着手电筒,怀里揣了几个白面馒头,递给老穆。两人就在夜里相互望着,许久许久。眼泪稀里哗啦的流个没完,就是没人出声。老穆就这样跟最心爱的女孩子分手了。又走了好几天,才走回陕西老家。

    我敬佩的看着老穆打趣的说,你才是我心中的老驴呀!

    老穆没听懂,我仔细的跟他解释了一下什么叫驴友,什么叫老驴。

    老穆说:哎,如果我当时坚持自己的原则不放弃,跟小慧结婚,也就没有后来的那些事,也就没有今天这个窝囊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想说点什么,宽慰一下老穆,但思来想去不知道要说什么。就沉默着抽烟。

    我调整身体重新站好,眼睛刚好看见了红色桶里那些绿色可爱的植物,就跟老穆说:那些植物跟初生的小孩子一样,嫩胳膊嫩腿的,挺好看,我好想认识但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三角梅。

    老穆看着我,欢喜的表情说道:那些就是三角梅,是我从厦门带来的。

    我惊讶的连连张嘴,说道:原来是你带的花呀,看起来不少,得有十几株吧!你在哪里买的?

    老穆有点谦虚不好意思的说道:那是我自己培植的。

    我钦佩的点点头。

    老穆继续说道:上班的时候无聊,就自己找了一些破罐子和矿泉水瓶,在公园里弄了土,填装好了,就开始自己培植。根据咱在农村嫁接果树的道理,找那种长的繁茂旺盛的三角梅母树,找最好的枝给剪下来。回家之后,找发芽准备长叶的地方剪下来,然后倒插进土里,浇点水,最后用那种黑色的塑胶袋给裹好了,就耐心等待。刚开始弄了六十几株,最后活下来的也就三十株不到。只要活了,生长就不是问题了。

    我原本有个愿望就是在厦门打几年工,攒点钱,然后回家承包我们村的山地,自己弄一个花卉大棚。我老家距离咸阳市很近,鲜花需求很大。村里人没有出来打工跟我年龄相仿的都在家弄蔬菜大棚呢,大棚技术回去跟着朋友溜溜就差不多会了,往后自己再慢慢琢磨。这次回去就是顺便试一下看这个三角梅能不能在家里的大棚里挺过冬天。你也知道,三角梅长的繁茂的时候一旦开了花,很好看,紫色的小花多,密实,花瓣又好看,观赏价值很高。况且我们那里还没有。

    老穆讲着自己的美好愿望,满脸的期待和憧憬,就像眼前已经大片的盛开着三角梅。紫色的花朵像是美丽的蝴蝶一样,飞满了咸阳城。甚至盛开在西安的古城墙上。

    老穆继续说道:那片山地很大,小时候我就经常窜到里面去冒险。我想光弄个花卉大棚还不够。可以开垦山坡上的地,种植果树,我们那边适合生长梨树。然后梨园里面可以套种一些草莓。等梨树长大的时候,四周用防护网围上,可以放养野鸡。野鸡喜欢吃草的嫩尖和虫子之类的。一切都是原生态纯绿色,一点农药都不用。现在不是讲究绿色纯天然吗!那不刚刚好两全其美吗!我可以事先在山脚下盖上三间房子,一间用来睡觉,一间当做厨房,一间放农具。房子前面自己开地种菜,在弄上个鸡舍,猪圈之类的。我打算用二十年的时间,一步一步慢慢实现。

    老穆说完,重新点烟,大口大口的吸,美美的往外吐着烟圈。

    在我的脑海里,那是多么漂亮的一幅田园美景。既温馨可爱,又热情洋溢。人与自然完美的相互依存,彼此相容。

    试想,一大清早,第一缕阳光从窗子照了进来。公鸡打着鸣,母鸡和小鸡仔在山地田野里游转。出了门,眼前就是小河一条,淙淙的流着。背后就是连绵墨绿色的大山。空气跟沾了蜂蜜一般,香甜可口,沁入心脾。走进大棚,里面盛开着一个春天。走进果园,随处可见的野鸡蛋。梨树的叶子被阳光穿透,呈透明状,瞧的见清晰的脉络。想象一下,春天里盛开的梨花,一树一树,雪白雪白,馨香随风一阵一阵。

    可惜的是,老穆因了一个事故,因了一场官司,现在都四十多了,愿望似乎还没有起步,人却老了,干不了重活,就没有了收入,只能混着日子混条命。这个美好的让人艳羡的愿望似乎注定要落空了,只能在有闲的日子里,当梦一样回味回味。

    人生就是这么离奇怪诞,美好的事总是那么难以达成。窝心不遂愿的事倒是不请自来,一件还接着一件。

    我打心眼里替老穆抱不平。这么样一个怀揣美好愿望与生活激情的人,老天怎么忍得下心来玩弄他。老天不是瞎了眼就是给猪油蒙了心。

    第二天的时间就在和老穆断断续续的聊天里很快结束了。

    老穆原本打算在西安站下车的,最后不知做的什么打算,和我一起在渭南站下了车。他请我吃了早餐,一起去了渭南客运站。买了票之后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等待着分别。

    临开车十几分钟的时候,老穆执意要送我几盆自己培植的三角梅。我很乐意的接受了,并且道出自己也是爱花之人,我老妈更喜欢养花。老穆听了之后,有点嗔怒的说: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以为你不爱花,怕麻烦呢!

    说着就开始解开身边的蛇皮袋子,翻进翻出的找东西。最后找了两个大的铁皮盒子。拧开盖子,取出红枣大小的几个种子,说是铁树的种子,给我拿了七八颗。打开另一个盒子,倒出来跟开心果大小的白色硬壳的种子,说是凤凰木的种子。都是自己亲手捡的,认真挑选过的。

    我把种子塞进我的挎包里,手里抱着两盆三角梅,走出了候车大厅。

    老穆在玻璃墙的另外一面目送着我。

    第一次跟一个陌生人这么恋恋不舍的离别,让人感觉怪怪的,又亲切的好像发生过似的。

    三事后

    一路上我精心照顾着嫩绿可爱犹如初生小孩一般的三角梅直到家里。当天下午就将它移植好了,老妈格外高兴。我跟她和我老爸讲了跟老穆之间的故事。

    老妈当即就表态说:那种闲事还是不要管的好。

    我尽力反驳道:我只是代他将他的事儿发到网上,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理。

    老妈说:你知道那事有多少深有多浅呢!再说就凭你一篇文字就能左右一个案子的话,那要法院和律师干嘛!

    我说:我只想面对一个好人的时候做一件对的事。这个社会太多不公不正,就是因为像你们这样想法的人,遇事总是妥协,没有原则性的妥协,才会让法律和法制越来越没有效力,越来越形同虚设。该争取的时候一定要争取,哪怕没有结果,总要亮出一个态度吧!

    老妈还是说了很多自己的意见和建议,我说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一口回绝了那些好心好意的劝说。

    那些在家陪老婆在村外散步的日子里,我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怎么帮助老穆。

    事情没有像我想象的地步发展。和老穆在渭南客运站一别,竟再也没有联系。

    后来我回到厦门,时时注意着不管是电话还是短信。但将近三个月过去了,老穆还是没有联系我。

    我在想着或许法院的审判符合老穆的诉求。他拿到自己的赔偿款回家去实现他的愿望了吧!

    应该是这样的!我情愿这么想!因为这个社会不管怎么不公不正,但它始终是法制社会,而且是越来越好的法制的民主的社会。

    2012/11/5

    八毫克的中南海于厦门海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