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小说网 www.360xs.cc，最快更新彼岸无岸文集最新章节！
我被移植在芦苇荡边上的时候还很小，纤细的身躯和枝叶随着同样纤细的根须一同被迁移在这条小河边。其实我喜欢相对干旱一点的气候，因为我生命力特别顽强。索性我离那条小河还是有点距离的，所以我的生活环境是相对湿润的土壤，以致于我成长的很快，不出几年，我的身躯已经有碗口粗细了。
芦苇荡离我非常近，每年看着它们四月发芽，五月展叶，八月抽穗九月开花，看着那些芦苇花在晚秋时随风飘荡的身姿，既感叹它的婀娜多姿，又可惜它即将凋零。冬去春来，又可以看到它青葱色的嫩芽。
那个时候是入画的祖父把我移植过来的，对了，那个时候入画还没出世呢。入画的父亲也还很小的，还只是个几岁的孩子。入画的祖父待我很好，每隔几日都会过来看我，农忙时忙累了，就会坐在我的树荫下乘凉，喝口茶水，吸口烟袋，再用手比量一下我的主干，大约是想估测一下，是不是我又长高了。我也总是在努力的生长，不想辜负他的期望。
记得那年入画的祖母嫁给他祖父的时候才只有十七岁，身材娇小可爱，皮肤白皙似雪，是那种典型的小家碧玉型的女子。他们总共生了五个孩子，不，准确的说是七个。其中两个都因病而夭折了。那两个夭折的孩子我没有见过，可能还在襁褓中就没了吧。
入画的父亲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兄妹五个童年的时候都会不时的来河边玩耍，他们会沿着河边捉鱼，挽起裤脚，用手掳芦苇上的螺丝，我常担心他们会掉进水里，不过，还好，河水很浅，他们也都深谙水性，所幸，没出过什么事情。
日子虽然清贫，却也平安快乐。
噩耗传出来的那一年，入画的祖父只有三十六岁。因为大腿长了个很大的脓疮而又没有及时救治而撒手人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农村，不仅医疗条件差，而且普遍的人家都特别穷，很多人的生命不是被医疗条件二十被贫穷夺去了。如画的祖父正是被那个年代的大环境给耽搁了。那一年，入画的祖母三十四岁，入画的伯父十七岁，入画的父亲只有八岁，最小的姑姑才只有两个月大。
祖父安葬的时候，祖母没有流泪，神情麻木而平静。漆黑的棺木入土时，四个孩子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围在入画祖母的身边哭泣，襁褓中的婴儿更是大哭不止。或许她只是因为饥饿而哭，或许冥冥中她也感受到了父亲的离去，母亲的艰难。
安葬之后的第七天，是祖父的头七，晚上安顿完孩子们，祖母拿了火纸，借着那一弯新月的羸弱光线，慢慢走到我身边，小心翼翼的拿出火柴，把纸点燃，＂孩子他爸，知道你喜欢这棵桑树，我会好好照看它的。给你送点钱花，在这边就苦了一辈子，在那边别这样苦＂"你走了，我该怎么活下去啊！＂刚开始是压抑的平静，慢慢地，从压抑的哭声变成了嚎啕大哭。安静的小河河水仍在汩汩的流淌，四周的寂静似乎更衬托了祖母内心的撕心裂肺。那个依靠男人支撑家庭的年代，失去了祖父的祖母，该如何支撑这个残破的家庭啊！
这样的情景出现了很多年，很多次。每次当祖母遇到熬不下去的情况的时候，都会在漆黑的晚上在我的树荫下痛哭一场，向已逝的祖父诉说生活的苦楚，活下去的艰难。有白天生产劳作的辛苦和委屈，有回家后照顾孩子的艰难和不易。白天，祖母要去生产对里干农活，挣钱养家，拖着女人瘦弱的身躯，干着男人干的农活。晚上回到家里，要拉着大石磨磨各种可以吃的面粉，常常累倒拉着石磨就睡着了。
女人是坚强的生命体，而泪水就是她们坚强的载体。或许祖母觉得我是祖父一手种植的，或许她内心的苦楚找不到人诉说，她总会在最熬不下去的时候，到我跟前哭诉。在那个靠男人都很难活下去的年代，一个女人该怎样支撑起一个家庭。而且是这样一个娇小的女人。可是她却是挺了过来。
入画的大伯读完小学就去部队里参了军。入画的父亲读到中学毕业开始谋生养家，三个姑姑只有最小的一个读完小学毕业。
入画的大姑姑二姑姑都没有机会读书。帮着入画的祖母料理家事。慢慢的，孩子长大了，祖母在树下深夜痛哭的情景渐渐变少了，我也感到欣慰了很多。最难熬最痛苦的时间终于熬过去了。而我也变得愈加粗壮了，盘根错节的根系牢牢的抓住大地，枝叶繁茂的我形成了一把天然的遮阳伞。给夏天路过的人们撑起一片荫凉。
每每有行人路过我身边时，都会不自觉的驻足停留，惊呀的说，从没见过这么粗的桑树。
入画的母亲嫁给入画的父亲时是二十一岁。入画的母亲嫁进来时，入画的家里也还是一贫如洗的。祖母能够把入画的父亲兄妹几人养大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好在入画的父亲年轻力壮，母亲勤劳能干。两个人勤勤恳恳，家境逐渐变得好起来了。入画的母亲非常勤劳，也非常朴素。总是把入画的父亲照顾的妥妥贴贴，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
每年秋天芦苇开花的时候，也意味着芦苇成熟了，需要收割了。入画的母亲就会钻进芦苇荡，带着一副白色的线手套，开始收割芦苇。把芦苇一车一车拉到家里的房前屋后，再一根一根先把芦苇叶从芦苇上掳下来，然后扎成捆，卖给人家需要盖房子的人家，价格总是极低的。芦苇叶常常用来烧火，但是不似木柴耐用，一顿饭要烧掉很多芦苇叶，炊烟袅袅，燃烧的灰尘里写满了节俭两个字。但是入画的母亲从未放弃过，虽然清理收割芦苇很麻烦很辛苦。
在入画母亲嫁进来的第六年，入画最小的姑姑要出嫁了，这是陪祖母生活的时间最久的姑姑，年龄又最小，祖母自然是疼爱的更加多一点，出嫁前夕，入画的祖母又来到桑树下，这一次不是漆黑的夜晚，是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她娇小的身材上，她眼睛里有泪水有微笑有不舍，看着我，喃喃的说：＂最小的女儿要出嫁了，我也没什么好送她的。我想来想去，只有把你这棵老桑树卖给人家，给小女儿置办点嫁妆，否则以后怕她婆婆轻视她，希望你在那边不要怪我。＂
我听到这个消息很意外也很难过，我在她们家边上生长了二十几年，从一棵小树苗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虽然我一直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个消息如此真实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很难过，耷拉着树叶提不起精神来。如果是卖出去做家具木材，那么我的生命将从此消失，再也无法看到我身边的芦苇荡，再也听不到身边汩汩流淌的河水。再也没有办法给祖母哭诉的怀抱。
祖母回到家里，把入画的伯父和父亲叫到自己面前，说明了意图。入画的伯父没有发表看法，他是个谨言慎行的人，不太直接忤逆母亲。但是入画的父亲心直口快，坚决反对，竟然连入画的母亲也反对这件事情，这让我非常意外。因为这些年由于我生长的很快，而且刚好在入画家里的土地边上，每年由于我张开的树荫，都会让一大片树荫下的土地没有收成，入画的母亲为了这件事情没少和入画的父亲唠叨。但是真的要把我卖掉，入画的母亲似乎又舍不得了。并且答应自己出钱给自己唯一的妹妹办嫁妆。在入画父母亲的极力反对之下，我被保留了下来。而入画的父亲给妹妹办了嫁妆，让妹妹体体面面的嫁了出去。
婚事结束之后，祖母又走到了我面前，絮叨的告诉祖父小女儿出嫁的过程和对方是怎样的人家什么的。临走前，又低语了一句：＂你别怪我啊＂看了我一眼，才转身离去。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我看到她流泪了，我怎么会怪她呢，我从来没有怪过她，这么多年，我看着她一点一点苦熬着把小孩养大，我除了佩服心疼和不忍之外却也无能力帮她分担点什么。好不容易我可以为她做点什么，又怎么会怪她呢！
入画出生的时候，祖母的父亲过世了，祖母赶回娘家看望老父亲最后一眼。冥冥中似乎自有安排，一条生命消失了，一条新的生命又降生了。入画的祖母没有很喜欢入画，可能是觉得是入画的到来加速了父亲的离去。而她拉扯她几个孩子长大，幸亏是有老父亲的帮忙和牵挂，否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入画出生很久之后，祖母都没有抱过她。
入画无疑是一个漂亮而乖巧的女孩子，我很喜欢她。只是她害怕很多小东西，夏天的时候，小小的她常常站在边上看着我，大约是觉得我特别高大吧，想亲近我又害怕树上用一根丝吊着的毛毛虫，最后会鼓起勇气，小心的避开它们走到我跟前来，用她细细的粉嫩的小手臂抱我一下，然后快速的跑开了，脸上映着紧张后红扑扑的笑容。
慢慢地，入画开始读小学了，她聪明而伶俐，成绩特别好，每个学期都会得奖状回家，每次她得了奖状，都会开心的跑到我面前告诉我，我总是摇一下哗啦啦的叶子表示我也很为她开心。入画家里的墙壁上贴满了她的奖状。满满的，一面墙。
暑期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入画尾随在母亲和姐姐身后，在河岸边捡拾它们从芦苇上掳下来的螺丝和从河底挖出的蛤蜊，母女三人一边掳一边笑，是入画童年快乐的记忆。
入画读中学以后，只能是每周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总是走到我面前，说上几句话，后来学业更重的时候，变成每个月回家一次，就这样直到离开家去读大学。我也变得更加孤单而寂寞了，旁边的芦苇荡在入画读中学的那一年就因为修护它身后的堤坝而被泥土填平了。从此再也看不到春天青葱似的嫩芽和秋天随风起舞的芦花了，而身旁曾经汩汩流淌的河水似乎也老的流不动了，河水再也没有了以往的清澈。如今，入画也离我远去，我的生活似乎变得更寂寞了。
全身的叶子打不起精神来，像是生病了一样。入画的父亲也还是会常来看我，他看到我无精打采的样子，叹了口气，缓缓抽了一支烟，转身离去。不几日，我看到两个操一口南方口音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和入画的父亲一起走到我面前，他们仔细的检查了一下我的躯干，看了看有点发黄的叶子，就和入画的父亲回去了。
又过了几日，入画的父亲又走到我面前，欲言又止的样子，闷闷的坐在我的树根上，慢慢的抽了两口烟。一言不发，坐了好大一会，自言自语的说了句：＂我留不了你了。＂转身快步离去。
再过了几日，有几个壮壮的陌生的面孔跟在那两个眼镜男身后，手里拿着铁锹，绳子等工具，走到我面前，开始从周边的土地挖起，眼镜男让他们小心一点，不要弄断了树根，要完整的把我移植。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但是我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几十年了，我的根错综复杂的伸向我周边的大地，伸向小河边汲取我需要的水分和养分，所以，尽管他们尽量小心，可是还是弄断了我的很多根须，非常疼痛。我想我是真的老了，所有的根须被挖出来时，我看到有些根的末节已经有点烂掉了。
我的根连着大堆的土壤被一起放到了车上，他们要载着我前往陌生的南方。车子开动的瞬间，我看到了入画的父亲迈着沉重的脚步，拖着微微有点驼背的身体，快步前来，看着躺在车上的我和地上那个硕大的坑，我看见他的眼镜里满含泪水。默默的蹲在树坑边缘，看着我缓缓离去。而我，只是勉强微笑着又瞄了一眼那片土地和那条小河。心里想着，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入画了。
那年入画还在遥远的北方读书，那年，她是大学二年级。他父亲当时一直没敢把消息告诉她，怕她会不顾一切赶回家里阻止。
我在车上躺了很久，最后到达了美丽的h城的一家公园里，四周很多被养护的精致的花草树木点缀着，但是像我这么大棵的桑树则没有，他们很快速的在已经规划好的土地里挖了一个硕大的树坑，又把我从车上卸下来，连着土壤和根一起放进去，重新把土填进去，浇灌了水。
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背负着伤痛的身体，我着实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恢复过来。慢慢的，周围的花草对我熟悉了起来，我们会礼貌性的打招呼，和谐的相处，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小河边的那份随兴和自由了。我的四周被围了一圈石头护栏，示意游人对我不要随意攀爬，上面挂了一个小牌，描述了人类对我的归类：桑树，属桑科桑属，落叶乔木，叶呈卵形或宽卵形，树冠卵形。基部是圆形或心形，锯齿粗钝。聚花果（桑椹）紫红色，淡白色。4月花期，5－7月果实成熟。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突然在某一个春天的周末，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年轻的女孩的身影，推着一张轮椅，上面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在与我一路之隔的对面观赏花草，女孩回眸的瞬间，我看到那是入画美丽的脸，她正和身边的祖母讲解着什么，我拼命的大喊，想引起她们的注意，树叶被摇的哗哗响，飞落了一地，引得游人驻足观看，他们很是奇怪，怎么春天树叶也会飘落满地的？
可能是我飘落的飞飞扬扬的树叶引起了大片游人驻足的缘故，我看到已经消失在我视线外的轮椅又缓缓出现了，伴随着轮椅出现的正是满头银发年逾八十的祖母和年轻漂亮的入画，他们缓缓向我走来，远远站在游人外圈。我停止了用力的摇摆，树叶也不再飘落，游客慢慢散去，入画推着祖母，缓缓的走到我面前，掀起裙摆，从地上捡起一枚树叶，抬起头，凝视着我，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她用自己纤细而修长的手指温柔的抚摸了一下我的树干，轻轻的说：
＂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没有选错地方。＂
入画转头看向祖母，祖母满眼含泪，＂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你一眼，我死也瞑目了。＂
那一日，来来往往的行人一直看到一个满头华发的老人，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一张轮椅，倚在那棵有护栏的古老桑树前，娓娓书说着那些年，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