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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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王是个剃头匠,我们村子里的人都称他是剃头的,或者就称老王。

    老王不是我们村子的人,是姚家堡的。他剃头不像现在开店开铺的,他挑担窜村,像挑担的货郎。我一直都以为凡是剃头的都应该称老王,那时侯,小,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称他老王。后来才知道剃头的不一定都称老王,那也是老王寂兮廖兮的时候了。老王在我们村剃头,是每月固定来的,大概就是十五、十六的日子,剃两天就又挑着担子去别的村子了。老王一来,村子就热闹了,很多人都围着他的摊子,一来是去剃头的;二来也是听他讲外村发生的事。“补鞋的老歪给抓了,老歪娘死了。”这个消息,大家就是从他那儿听说的。大概他也在别的村子讲我们村里的事儿,但是也不得而知了。

    剃头的挑子,一头冷一头热。也不是这样的,他挑着的时候,两头却都是冷,只是他放了挑子,搭锅支了灶,制火烧了水,才热起来的。每当人们吃过了早饭,他也就开始剃头了。来剃头的人,有老有少的。老的蹲在一边儿,也并不忙地剃头,他们吸烟唠嗑儿,靠了墙根儿晒暖儿。孩娃子慌得紧,一个个就凑在老王身边,等着前一个剃了,忙地抢着坐在或站在那儿,等老王给剃头。有的孩娃子因为谁先谁后的就吵了起来,你操我娘老子,我日你祖宗地骂。一圈儿的人就在一边哄哄“骂啥哩!该打的吗!谁猛先给谁剃!”两个娃子就扭到一起,你抓了我的衣领,我揪了你的头发,跟着就滚在了地上。旁边就有一个娃子趁机披了那白罩儿,怯怯地站在那儿等老王剃头。老王就拿了那剃头的剪刀,咔吱咔吱地推头发,一撮一撮的头发就掉在那白罩儿上。地上干架的两个娃子看了,就收了手,一起骂:“建国儿,你妈的,抢老子便宜!”那娃子并不叫建国的,建国是他老子的名号,他只是怯怯站在那儿,不敢动一点儿,生怕老王剪了他的耳朵。

    村里尚有古风的,就是避人名讳,尊长的名号是提不得的。所以,每个娃子都护自家长辈的名号,同时骂别人也专提别人尊长的名讳。一个娃子说了个长字,不经意提到,或者就是故意提的。有一个娃子就反骂了一句“你妈瘪,立军!”立军也必是那个先提别人老子名字的娃的爹。两个人就互相称对方老子的名字,说着说着就干到一起了,拉都拉不开。剃头的那建国的儿子,听人提他老子的名字,听人家骂他,他也是不敢吭气的,就是摆弄那已经不白的罩儿。那罩儿的确不白了,上面油腻腻的黑渍,但人们还是都知道那罩儿原本是白色的。他就摆弄那白罩儿,一抖,一层层的黑头发就簌簌地往下掉,他有心思呢!“你现在骂我,我并不理你,不信你就不剃头了!”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就像在学校厕所撒尿,你正专心地看小牛儿酒壶嘴儿似的往外倒水,一个调皮的孩子对你屁股拍了一下,没有办法,只是嘴里骂一句:“你妈瘪!”然后就狠狠地尿,等尿一净了,就去找那人算帐,不信他就不尿了哩!

    老王对这些孩子的打闹,也只是“唉”一声,就专心地剃那头发。他给大人孩子剃头都是极认真的,一点一点的,先用剪刀剪,再用推子推,剃好了就拿了一条毛巾在那头上掸了掸,再一吹,头发渣子就飞了。然后他拿了那个白罩儿,拎到一边,两手一抖,就把上面的头发抖了。推了那娃子的头,说:“中了!”就又喊下一个。忙又有一个孩娃子慌忙地抢了上去。

    老王拿手的是给老人剃头,他得心应手,干净利落,瞧着也得劲。大概也都得等到傍晚了,那些孩娃子都剃了个新头,一边玩儿去了,才轮到老头子们剃头。他们稳坐着,罩着那白罩儿,等着老王。老王先打了锅里的热水,兑了凉水手试了,就摆在盆架上给人洗头。他洗头完了,就去磨刀子,在那挂在树杈上的磨刀布上逼了逼,就给人刮头。老头子都是剃光头,不但剃头,还刮眉毛,修鼻毛,掏耳洞。老王熟练地做了这一切,问:“要推拿推拿吗?”老头子在下面“恩”了一声。他就给人推拿。老王很会推拿。看着那老头子眯着眼睛,享受的很,就知道老王推的捏的舒坦。我见过老王给人推拿,在头上,肩上,捏了又捏,按了又按,完事了还在那人的肩膀上耳朵旁“啪,啪”地鼓两次掌。看着人心痒痒。不过小孩子是没有这种待遇的,他不给小孩子推拿按摩。不过也不一定的,他就给来顺的儿子金旺推拿按摩过,我亲眼见的。金旺那天落枕了,头都歪到一边了。他娘领着他找老王,让老王给扶扶。金旺哼哼唧唧的,眼泪也流了满脸,看着都让人觉得疼。他只是说:“娘,疼!娘,疼!”老王让他娘给他说着话儿,他就用一只手扶着金旺的头,另一只手履着他的脖子,还没有看他怎么摆弄的,就听今旺“哦”了一声,他就说:“中了!”金旺脖子就能转动了,试了又试,好了。

    老王剃头不要钱,他要粮食,逢年过节了就挨家挨户要一次。每家每户就挖一瓢粮食,倒在他的袋子里,也没有说谁欠债的,都知道他人缘好,实在。老王在村子里就是好,一身落的好名声。他还会磨剪子。娘们儿婆子不剃头,找他就是磨剪子。他不推不挡,没有人剃头了,就蹲在一方砂石旁,磨剪子,唰唰唰,几下就把一把生了锈土的剪子磨得锋儿利,光亮亮的。他洗了洗剪刀上的红锈水儿,再用一团破布擦了,才递给人家。娘们儿就都赞老王磨的剪子利,用着不费劲,使着得劲,做了针线使了剪子就想起了老王的好。

    老王要粮食是有原因的,他地少,家里嘴多,打的粮食不够吃。姚家堡寨大户深,姚是大姓,一个庄子差不多都是姓姚的,王姓只有老王一家。老王祖上不是姚家堡的,是迁来的。听说老王爷爷那一辈逃荒,他爷领着老娘本来是往湖北走的,走到姚家堡就走不动了。老王的祖奶奶饿得浮肿,一掐身上就是一个坑,后来就死了。他爷爷就找了一个沟坎把老娘埋了,自己也不走了,就留了下来。姚家堡的人看着他可怜,也收留了他。但是王家始终没有进姚家堡的庄子,就住在寨外沿儿,没有人真正看得起他们的。王家人口不旺,老王爹那一辈就一个,老王也是单传。七五年发洪水,人们都去闸水口,老王和他老爹也去了。他爹就没有回来。人是又饿又累,看着哇哇的洪水,心里也是害怕得不能行,一紧张就不留意滑水里冲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就剩了老王和妻儿老小,苦巴着过日子。老王没有儿子,生了一个又一个,都是闺女。他娘整天哭得,老唐僧似的,想着盼着抱孙子。老王和女人生了五个闺女,生小闺女以后,女人就害了病,以后再怎么使劲用力也是生不出来了。老王也是着急,着急也没有办法,夜夜和老婆红头涨脸气喘吁吁的,也是“没有再下个蛋来”他老娘后来就抱憾而终了,死前还是数落着儿媳妇“就不下个蛋来!”老王女人也着急呀,身上有病也没有办法,心里也是不舒坦的,病就加重了,后来就卧床起不来了。王家在庄子里是没有地位的,一家七口人,给的地也才一丁点儿。当时村子都是每人合一亩三分地的,他家只有三个人的地。姚家堡就给他三个大人的地。老王找过村长,说:“姚大叔,俺家人多,看”他说话也是吞吐的,但是想着家里日子过的紧巴,也是硬着头皮求人家:“看能不能再给俺几亩地?”那老头儿吸了口烟“噗”地喷了一口浓烟儿,说:“恁夜夜日,年年生,嘴能不多吗?恁能生,咋不能养呢?”老王说:“您看,孩子都生下来了,能不养活吗?”那老头儿也不怎么理他,也不让座儿,就是坐在老太师椅上,抽他的烟,再缓缓地喝口浓茶儿。老王还是求他,说:“叔,您就松松手,再给俺家分点儿。”那老头儿说:“地是国家的,也不是我的,不是说我松手就能给你。再说,庄子里地也紧张,上次分地,姚老六和姚明尚就干了一架!哪儿去给你再分出一点地?”老王没有办法,只好硬撑着供养一家七个嘴。他女人也不能干活儿,整天躺着,等死。她也有好一点儿的时候,也就拖着活受罪。她好一点儿的时候,老王就让闺女把她扶出来,晒晒太阳,不晒晒恐怕就长霉毛了。幸亏老王年轻的时候,给人家学过剃头,就走村窜户给人剃头赚点粮食。再加上他的闺女也都大了,也能在家照顾家照顾她们娘,他走出去也放心。

    老王一走就是赶十来个村子,轮了一轮儿也大半个月了,他就回家呆了几天。农忙的时候,他家也农忙,但是地少人多干得也快。后来,大闺女二闺女也都带着女婿来帮他干活儿,他就清闲了。农民都是闲不住的,他也过不得松闲的日子。在家看着女人半死不活的样子,听着她哼哼唧唧的叫声,他也心里不得劲儿,就又挑着担子去剃头。出来总是好的,人们也都喜欢和他闲聊唠嗑儿,他心里也就暂时地享受一点儿,快活一点儿。

    有个夏天,雨水多。雨下得晰晰哗哗的没有止住的时候,总算停了会儿,来一点儿云,响几声雷,就又是雨。老王就给隔阻在我们村了,和老张头住在他家的牲口屋里。老张头有三个儿子,都成家分开住了,他跟着大儿子张汉广。平时给儿子瞧牲口,就住在牲口屋里。他老伴儿早死了,一个人也是孤单,日日夜夜就和牲口说话儿。他见老王给雨阻了,走不掉,就邀老王和他一起住。老王也不愿意在家里,尤其雨水的天,在家里就得照女人的面,屋里有霉烂的气味,闻着难受。他想发脾气也总是忍着,忍的心发慌。雨水的天气,人都闲,他就算在自己庄上,也是走出去窜门儿的。他去姚三家看人赌博儿。他从来不赌,一是手里也没有钱;二是他知道赌博败家。他给娄和友剃过头,那时侯娄和友已经疯了,他也知道娄和友是因为赌博把家给败了,女人也给他气上吊了。他住在老张头家,两个人就是抽烟唠嗑儿,没有事儿也找话儿。他们谈古,讲很多古戏。我们一群孩子,都听过他们说古,最有意思的是说鬼。

    老王讲过一个很吓人的故事。有一次,他回家晚了,一个人挑着担子,摸黑走路。天真黑,虽说路是他走熟的,心里也是有点害怕。在他回家的路上,韩庄是必经的。韩庄是个废了的庄子。听说以前那儿闹得很,人们害怕,就陆续地迁到大的庄子里了。现在就仅剩下一圈的圈沟,里面老宅子地里,是密密匝匝的老树,树丛中还有几个老坟。他就听见自己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心咚咚地跳。他一拐弯儿,看见前面有一个人,走着还抽着烟,烟火一明一灭的。他想,人都说鬼怕火。他也就掏了根烟抽。可是,他没有火,就想给那人借个火。他就“唉”地喊了一声。那人就停下了。他紧走两步赶了上去,说:“俺想给您借个火!”那人没有吭气儿,就叼着烟,让他来引火。他也没有在意,就噙着烟,去引!他们烟头对上了,他一吸,烟火就明了一下。他正想抬头去向那恩道谢,一看那人却是没有鼻子的。他骇得一跳,烟也扔了,挑着担子就是跑。他跑得急,也没有个去处,突地看见前面有个光,就朝着那火光奔去。有人开菜园的,夜里得瞧菜,以防被偷。他也知道回家的路上,有几片菜地,他就直奔过去。他总算跑到了,一看,是个庵子,里面有四个人就着灯笼在打牌。他的心就像石头一样的放下了,也就放下担子坐在门口喘气。那四个人也只顾打牌,没有和他说话。人家不说话,他倒急着忙着说了。他说:“哎!你们不知道,刚才俺见鬼了。那鬼没有鼻子!”他话音刚落,就听有人说:“你看我们有没有鼻子?!”他以为人家给他开玩笑,就转身看了,谁知道,真的是四个人都没有鼻子。他吓得也顾不得拿挑子了,撒腿就跑。老王讲到这里,就停了,孩子都急着问:“后来咋样了?后来咋样了?”他笑笑,说:“我不是还能给你们剃头吗?”孩子们哄地一阵笑,笑的时候,心里也是害怕的,好像老王身上还有那几个没有鼻子的鬼在隐着一般。老张头也说:“你是遇着不害人的鬼了!”老王说:“哪有不害人的鬼?我回家就病了一场,有个月我没有来剃头,不就是因为那鬼给害的?!”老张头说:“那你的挑子是怎么回来的?”他说:“唉!我病好了,也不敢去找挑子。可是有一天,陈庄的陈四清就给我的挑子给挑来了。他还以为我是遭贼了,他说:‘那贼也是,咋就把你的挑子给藏到我家地里那坟旮旯里了呢?’我听着心里都是寒战,哪敢给他说见到鬼?还不是睁眼说鬼话!”老张头说:“你还是遇着有良心的鬼了,你不知道,害人的鬼更厉害呢!”接着,老张头又讲了一个更吓人的故事。

    他先低声说:“你们知道韩超群的爹怎么死的不?”我们都是摇了摇头,谁知道?他就讲了下去。韩超群的爹叫韩德清,小名黑妮儿。为什么叫黑妮儿?老张头也讲了一番。他说,听人说,韩德清出生的时候,黑的给炭儿似的。包的时候,人们都看见是个闺女,可后来给他抖包子,换尿布,却发现变成了个带把儿的。他爷、娘也都高兴,想这是天意,就给他取小名儿叫黑妮儿。他是给生产队瞧瓜的。那时侯,生产队的瓜地就在现在的林场地里,距离庄子很远,怕外村的人偷,就找人去瞧瓜。本来瞧瓜的是两个人,他和代名山。那晚上,他正要去找名山去瞧瓜,名山老婆却来了,说:“老哥,他大今儿个拉肚子,人拉得给个啥儿似的,爬都爬不起来。今儿晚上怕去不了了,你要不再找谁和你一起去吧!”黑妮儿有女人的性儿,心里软,也好说话儿,就当面答应了,说:“中!咋不中耶!让他养着吧!我也顾不得去瞧他了!让他好好养着!”他心说,人家白天都忙得很,晚上一定累了,他也就没有好意思去找其他人陪他。他自己都去过很多次了,也没有谁来偷瓜,没有事的。他就一个人去了。他在瓜地转了一圈,就回地中间儿搭的人字形的庵棚里睡了。他睡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听到有一个女人哭,他就趿拉着鞋,寻声去了。隐隐地他听得是“俺不想活了,俺活不下去了”他想,是不是哪个娘们儿和她男人吵架了,夫妻吵架是平常的事儿,她可千万别寻了短见。他心说,女人也是见识短的,心眼儿窄气量小,可别真寻了短。他就有意去劝说一下。他一直寻声走去,也不觉得走了多远,就看见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坐在一个用树干搭的木桥边,呜呜地哭,哭声森人。他看了那桥,知道是生产队新挖的渠了,那渠深水大,刚灌满的水,想那女人掉下去怎么也是怕不上来的,定给淹死。他就径直走到那女人身边,一心只想去救她,劝说她。那女人像没有听见有人来似的,只是自己哭,哭着还数叨着:“俺不想活了,俺不活了”他就弯下腰,拍了拍那女人的背,说:“他嫂子!有啥事儿这么难受,咋哭成这个样子?”他离她近,就弯着腰。那女人转了身子,抬了头地去看他。他一看,就是大骇“哇”地一声就是跑!他一口气就往村子里跑,连头都不回,一气就跑了回去。后来,韩德清就病倒了,没有几天就死了,死相也是骇人的。

    老张头讲到这就停了下来,一句话也不再说,只是抽烟。烟团儿弥漫得到处都是,无声无息地像鬼怪一样,变化多端。孩子也是骇得很,但是也不知道,那韩德清到底看见了什么,想问也是不敢问的。这时候,老王也止不住想问,说:“老张,那韩德清到底看见啥了?咋就吓成个那样?”一帮孩子也是满眼期望地看着他,又同时都往一堆儿缩。老张头也是先不说,只是回头看看,又看了看屋子里每一个角落。孩子们也都跟着他的眼光看,目光怯怯的,好像这屋子里就钻进了鬼一样。老张头又抽了一口烟,说:“他看见——”他又停了一下,看了看孩子们。孩子们都紧张地听着,又着急又害怕地等待着那个结果。他接着说:“他看见——那女人的脸!”一个胆大的孩子着急了,就嚷了一声:“爷,她脸怎么样了?”老张头一看,正是汉广的儿子自己的孙子乾隆。他说:“你急什么?我给你们说,你们可别害怕!”孩子们都不吱声,瞪着双眼睛摇着头。他就接着说:“他看见那女人的脸只有二指儿宽!”说着就伸出两个手指头,在空中比了比。孩子们就随着他的手“啊”了一声,缩作了一团儿。

    且不说他们说的故事是不是真的,我敢说村里人都是相信鬼的。要不,家里干嘛都敬着神,信神就信鬼。在村里,经常就有听说,谁家的孩子掉魂儿了。他娘和他奶就用柳条挑着他的一个汗褂儿,在他吓掉魂的地方,喊:“娃啊!回来吧!娃啊!回来吧!”然后就边往家走边喊,就要把娃的魂儿喊回家似的。在傍晚,天黑麻麻的,经常就有叫魂的喊叫声。再伴着一阵一阵的狗咬,甚是吓人。据说,狗眼看人低的,这些畜生就能够看见人看不见的鬼魂。所以,在农村的乡下,夜半狗咬是很吓人的。哭夜的孩子没有办法哄,噢噢地闹,突然一阵狗咬。老奶奶说了声:“别哭了!再哭,老蟒(村人说的鬼,吓小孩子的。)就把你给捉去!”孩子就噤了声,缩在娘的怀里,紧抱着两个奶子睡了。村里人都相信,人有一定的命数,有前生有来世。有的孩子是家里的宝贝,几世单传了下来的,就娇生惯养的,皇帝个看待,供着捧着,含着怕化托着怕摔。人们为了让这样的孩子没有病没有灾的,就兴一种剃“两头拽”的发型。在村里,凡是剃“两头拽”的孩娃子都是很娇养的。“两头拽”是一种类似光头的发型,但并不全光,前面和后面分别留了一撮头发,由此而得名。剃“两头拽”当然是老王剃,不过也是他很寂寞的时候的一种殊荣了。

    后来,人们都不让老王剃头了。街上开了理发店,收现钱,干净,剃的也好看。不总是平头或者光头,还有分头,像电影里的明星那种发型。在村里,乾隆先剃的分头。他是孩子王,孩子们都跟他比。他剃了分头,也就没有孩娃子愿意让老王剃那种“茶壶盖”似的头了。当初老王在村里剃头的时候,他就领着剃了次光头,一个村子的孩娃子兴光头。开始他也不愿意剃的,因为头上长了虱子。我们说虱子是“鳃”或者干脆说是“老母猪”因为虱子个大,吸了一肚子的血,抓了两个手指甲对着挤了“啪”就是一摊的黑血。乾隆当时生了满头的“老母猪”他娘给他逮,也逮不净,用箅子刮,掉了一片的“老母猪”的白卵子。他娘也感觉自己头也痒。常言说:“看人捉虱子,自己也痒。”何况她给儿子逮那么多“鳃”?乾隆还是嚷嚷着:“痒,痒!”长长的手指甲在头上身上到处抓“吱吱,吱吱。”他娘也没有办法,一推他的头,说:“日娘的!咋生恁些‘鳃’?去找老王刮个光头去!”乾隆不想刮,心说刮个光头多难看!但是,他痒的没有办法,也就找老王刮了。他一刮光头,其他生“鳃”的孩娃子也都刮了光头。村子里就出了一帮和尚娃子,拎着削的白木棍儿,做少林武僧。当时,我也刮了光头,不是因为生“鳃”是因为他们不让我和他们玩,看着他们玩得有意思,自己也偷偷地背着母亲刮了光头。刮了光头就兴冲冲地要进他们的“少林派”也准备了削了皮的白木棍儿。当时,我还挨了两棍。据说,去少林寺学武,都要先挨两棍,看看经不经打。我没有异议的就让乾隆打了我两棍,因为心里高兴,也没有嫌疼。至于少林寺是不是这样收徒的,我也没有考证,反正那时候很感谢老王,让我“剃度”跟了组织。从乾隆剃了分头开始,老王那儿就没有孩子们因为抢着剃而干架了,老王就冷清了不少。他就专给老头子刮光头,偶尔就听见“啪,啪”的两声鼓掌,也知道他刚给人推拿按摩完了。渐渐地,老王也很少走村窜户地剃头了。一是他老了,给人刮头也免不了碰伤了人家的头;二来,也有很多老头子趁赶集也到理发店剃了。村里见到老王时候,也只是他给某个娇养的孩子剃“两头拽”的时候。

    剃“两头拽”很有讲究。据说,得找一个老的剃头的,这样也是让孩子长寿的意思。剃“两头拽”的日子得是孩子的生日,也是让他能够留住。这一天,老王是很被看重的。剃头前,要由孩子行礼,敬酒敬烟,神一样地供他。老王剃头是没有说的的,虽说老了,但对于这很难得的机会,他还是很是慎重很是认真的,手法也很是老熟。剃完头,他们还有举行仪式,就是把那头发收起来,由老王用红绸缠的盆子盛了,端着去村口的河沟里。他们一路上,还放鞭炮,身后就跟着一帮看热闹的大人孩子。吃饭的时候,老王和那个剃“两头拽”的孩子坐上席;走的时候,老王也拎烟酒的厚礼。

    总之,这样的日子对于老王,是很少的!醺醺的老王经过一番热闹后,更显得身前的寂寞。回家,还是老病的女人,哼哼唧唧,也荡不起他心里的厌烦了。他闺女都走婆家了,家里更是冷清和凄苦。他就特别地疼自己的女人,把她搬到太阳地儿里,给她梳头,给她说话儿。当然了,他的女人也是很疼他的,让他的心里非常的疼。

    在村里,我也得不着老王的丁点儿的消息了。但是,看着他曾经支摊儿搭灶的地方,我还能想起他的摸样。仔细地想一想,好像最后一次见他给人剃“两头拽”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走回去的时候也是一摇三晃的。人家笑他喝醉了。我也想他是喝醉了,要是真的醉了,倒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