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来和君花

尘埃飘在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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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来和君花是姐弟俩,是我茂林叔家的孩子。姐姐水灵灵鲜亮亮象一朵招摇的莲花,弟弟白嫩嫩活泛泛俨然菜地里秀出垄外的大萝卜。在茂林叔茂林婶严酷而有章法的调教约束下,姐弟俩知书明理,成绩优异;在同村的孩子们当中鹤立鸡群,一览众山小。

    我和君来在一个班级,是最要好的朋友;同时我们还是一对冤家,当然仅限于学习上。总有那么个比劲,要么是我华山论剑啸傲江湖独占鳌头登临绝顶;要么是他一枝独秀蟾宫折桂金榜标名风光无限。班级第一的位置被我们折腾的死去活来。

    眼瞅着升了五年级,我又在明媚的青光里起早贪黑的较劲了。可是,蹊跷的是,有那么两次,天挂严了黑幕,月亮也打起了灯笼,我凑在一灯如豆脏兮兮的饭桌前,一边数着飞过来的在灯火里舞蹈之后颓然倒栽下来继而无力挣扎的飞蛾,一边收摄心神,翻开刷拉拉做响的书页,可就在这时,君来悄悄的跑来了。

    “走,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我要看书”

    “陪我呆会儿嘛”

    “不去,不去,干什么呀你”

    “我”

    一天,两天,第三天,他又来了。

    我火冒三丈,七窍生烟“腾”的跳下地来,狗咬架似的,大睁着的双眼成了可以吞噬一切物质和能量的黑洞。

    “你到底怎么回事?”

    君来怯怯的瞅着我,一刹时让我觉得可气又可怜,莫非有什么隐衷?他还不至于谋害我吧?僵持,沉默,冷却,我毕竟随他走了出去。

    “我和你说件事”

    我们仰靠在村头大蘑菇一样松软芬芳的麦秸垛里,嘴里嚼着黄灿灿、干巴巴的麦秸草,傻傻的瞅着孤苦伶仃的星星一眨一眨的向我们挤弄着眉眼。

    “说吧”

    “怕你信不过,这么着,咱们结拜成兄弟吧?”

    “结拜?”

    我被他的神秘和突发的奇想控制了情绪,脑海里回旋起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大战虎牢关的慷慨回肠;又恍惚中瞟见一对衣袂飘风的剑侠,峨冠博带,素衣长剑,从柔柔而高远的月亮里飞舞而来;刹那间又追风掣电一般敛迹藏形,遁入了幽深而堂皇的紫禁城我们会是那对剑侠吗?

    紧张亢奋刺激着我们的冲动和幻想,似有似无的月光,亦真亦幻的氛围,两个小小的身影匍匐下又涌动起,三拜九叩,传统又现代,经典又搞笑,纯真又戏谑。心中又撞鹿似的担心着渺渺的北极星会不会变成了个长胡子白头发的老头儿,吐着纸做的红红的大舌头戏弄并吓唬我们;因为听大人们说起过,结拜兄弟不当会惊动天上的北极星下凡

    于是他说到了君花,大我们三岁的君花

    是一个暖暖的阳光流溢的傍晚,茂林叔茂林婶下地干活还没回来。君花搬了个小板凳在红彤彤的夕阳中用很小的声音读着她的英语,读着读着,就把英语读成了汉语,读成了日本鬼子的鬼语,咿里哇啦连自己也听不懂了

    后来君花去了茅房

    去了茅房的君花好久好久没出来

    后来君花在茅房里轻轻的叫“来来,来来”

    她喜欢叫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重叠一下,听起来亲切而缥缈。

    君来听到了呼唤,走到了茅房。

    “怎么了?”

    君花的脸象红色的瀑布,好象随时会奔流下汹涌的鼓荡的潮水,湮灭这平原上平淡的一切,连同这平静的无风又无浪的鄙俗的日子。

    “有个虫子,钻进去了,你、你帮我,找找”

    君花褪掉了裤子,君来看到了依稀闪烁的星星点点的小草一样的毛

    君花真的成了一朵在苦难的日子,严寒冰霜盛气凌人的磨砺中孕育发萌并蓦然绽放的花蕾,散逸出神秘又原始的芬芳,满世界充溢着饱满馥郁的花草气息。

    君来有些头晕目眩,象行走在太空的宇航员,象喝了八分酒的醉汉

    “在哪?”

    “里边”

    “哎呦哎呦”

    君花的声音压抑着颤动,痛苦着欢乐,悠远着神秘,颤抖着双手,将君来的头一点一点压下去,压下去

    “我喜欢她,我要娶她!”

    君来狠狠的瞪着我,眼里似乎流淌着一条明澈又桀骜不训的河流,透过他的眼神,我看到一匹鬃毛猎猎的野马在翻飞着蹄子,飞奔着,狂逃着

    他的小小的心有深?我徒劳的猜测

    君来的学习成绩开始一日不济一日,最终一落千丈。

    毕业后,我考上了重点初中,而他只上了乡中,而且不到初二就辍学了。由于我住校,一周才回家一次,我们见面就越来越少了,零星见过几次,君来却是一次比一次黑且瘦了。我怀疑他病了,但又不知从何问起,说些什么?

    有一次,他郑重的对我说“我想多挣些钱,养活她”

    目光还是那样狂野热切而迷乱。可我当时以为他在说梦话。

    后来的发展印证,那并不是梦话。

    他竟到了邻村的一家工厂做了小工,整天黑眉土脸的。一年下来,居然积攒了两千块钱,就盘算着买辆摩托车,可茂林叔不让,他却偏要买。就背地里拦了一辆拉煤的货车到城里看样式。

    也许是路坑坑洼洼太颠了,也许是他太乏太累了,也许是他睡着了正在做着香甜的梦哩。就那样简单的,他从车厢顶上飘了下来,头朝下摔在了路基上,脑袋开启了一个洞,红色的液体带着他的热气和迷惘泉水一样汩汩的涌出来。

    两天后,他死了。

    悲痛之余,茂林叔茂林婶也就相信了算命先生的话。

    “他是个童子。”

    “他是侍奉观音大士的。”

    逢人说着这些,痛苦似乎就有所收敛。

    于是又请了个半仙儿画了驱鬼降魔如意符;又裁黄表纸叠金骒银骒;又糊了摇钱树,扎了花团锦簇的听说和如意;又净了手敷了面念了咒烧了往生香;又在深更半夜鸡不鸣狗不咬的时分往北出村,向南走九九八十一步,又向西走七七四十九步,烧了冥币送了盘缠焚化了生死符

    “他升天了”

    茂林婶对我说。

    “你们也是做父母的吗?你们又曾知道些什么?”

    我在心里暗暗嘀咕着。觉得他们这样对待那个纯真炽热偏执又迷狂的少年,实在是滑稽无奈又怪诞可笑。

    然而无论如何,那弯曾经如此皎洁的月光是彻底的暗淡和消失了,那片童年的天空被洪水猛兽撞断了不周山,倾覆了擎天柱,轰然坍塌了,皱成了一团手纸。

    君花便迅速枯萎成了残花败絮,披头散发,目光懒洋洋的,读书也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茂林婶怕她太难过,再闹出个好歹来,这日子就真正的没法过了,于是成天家里,学校里,茅房里,一阵风似的跟着她,劝着她,开导着她。

    君花竟也茫然的点着头,目光中的空洞失落绝对不应该属于一个正当花季的少女。

    于是,在一个清明节前四五天左右落着牛毛细雨的黄昏,在一条松软软泥泞又沁出馥郁桃花香气的小径上,我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她停下来,我也停了下来。

    “栋栋”

    她竟然这样叫我。

    “你知道吗?来来走了”

    声音象六月的荒漠刮起的干热风。

    多年的隐忍,积聚的潜流,冲腾的怨气,氤氲的腹诽,幽幽的思念和埋汰终于冲口而出成了一句话,直到现在,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说过那样一句话,或者那样一句话是不是附着过我的嘴,在那样一个暧昧又阴霾的天气里。

    “你还有脸谈他吗?你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你知道他一直天真的幻想着娶你吗?你是谁?天使还是魔鬼?你毁了他!你是母猪母牛?鸡鸭猫狗吗”

    沉默,沉默。

    世界仿佛一寸一寸从心脏退出并远去。

    君花惊讶而错愕的望着我,眼神千变万化,表情起伏不定,干裂的嘴唇似张似合,翕动的胸脯如丘陵如沼泽如山峰如荒漠如坟丘如神秘来去的雪山银狐

    她怎么了?她会哭吗?我害怕了。

    她会不会疯掉呢?又会不会死掉呢?天呀!不要,不要,算我什么都没说好了,我真的什么都没说呀

    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十年过去了。

    君花没有疯掉,更没有少年维特一样的死掉,答案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她竟是如此的发奋而争气。

    读完高中读大学,读完大学读硕士博士。她回家是越来越少了。

    回家越少,便越发成为了人们的谈资,成为茂林叔婶,这个家族,甚至全村人的骄傲和崇拜。

    是什么撑持着她走过这么坎坷又久远的路?是冥冥中远去的他吗?大浪淘沙,一个衰微的生命,潜藏的冲动,宿命的挣扎也只是人生的一个季节罢了。之前之后,又有些什么呢?

    我常常这样困惑的想,并试图接近她,破解她

    两年前,她留学到了美国德州,并定居了。

    五年了,她没有回来过。

    算起来,君来的小小的坟丘已是芳草凄凄,还茂盛着一棵顶花戴翠的小桃树呢。

    可就在今年的春节,她回来了。带着她的美国老公和混血的儿子,带着孝敬爹娘的花花绿绿的美圆。

    “栋栋”

    她见了我,依然这样叫我。

    我看了她一眼,依然妩媚鲜活而平静,只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铭刻上了岁月的痕迹。

    那个孩子长得多象君来,只是皮肤要白些,鼻梁又有些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