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事

恶作剧之神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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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这馨钰二人,虽随是女流却生得亦或比男子胆大一些。然面对那只在祠堂拜过,又穿着迎亲喜服去棺材里躺了一遭到五奶奶,也难保犯怵。

    单钰站在月洞门下跃过老婆子一张老脸向屋里窥望,偏生该得此院月洞门安在屋门斜侧里,而今又是暗生生天光屋内无人掌灯,望了半晌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非这五嫂嫂没醒,只是老妈子在犯糊涂?’

    她嘟囔片刻,又转头瞧向单馨。仅见后者亦向院门内张望一会,直踌躇月亮仿佛又升高了些。

    老婆子也不摧她俩,一双浑浊老眼仍旧笑眯眯望着她们,不时与已吓得战兢兢的小丫头叨咕几句,也无法是她平日里总念叨的‘姑娘近来可好?’‘可用过晚饭?’‘老太太胃不好,总比旁人吃得早些。’一类云云。

    平日听来,她的唠叨总有些惹人厌烦。而今天光将暗未暗,斑竹叶影簌簌摇晃映在院内石板上,活像幽冥鬼爪似的。加之那屋里又不是坐着还是躺着一个前日才从棺材里搬出的‘五奶奶’,若她是个死人,必不能叫这老婆子来迎人。若她是活人,可这鬼泣森森的院子又久不见掌灯。

    二人又深思片刻,皆不觉相视。耳畔是两个小丫头往回去的央求声听来似真要哭出一般。

    但这二人到底是姐妹,不约而同自怀中摸出一碧一皂两个荷包。那里是二人年幼时大夫人嘱咐佩戴的护命符,多年来从未离身。这护命符据传是老太太赐的,凡她们孙辈女子皆有那么一个,就说是从哪个仙姑庙里求来,可保平安的。

    二人那时虽然不信,但到这关头反而愈发依赖起来,活像那救命的一根稻草似的。

    “姑娘…咱们回吧…”

    紫婵拽着单钰的袖口子扯了扯,声音听来愈发哭得狠了。换做平日,单钰怕早已依了这妹妹般丫头的意。偏却在这时,她扯过袖子抚着紫婵的肩头低声宽慰道

    “莫哭,我们既到了这里,不进去走一遭岂不如那临阵脱逃的男儿一般,显得笑话?”

    此话一出,两个丫头两颗心皆沉甸甸往下一缀,似立刻要去投那鬼门关似的。紫婵正欲再求,却见单钰取过她手里的明瓦灯笼,口中只道

    “我于八姑娘进去瞧瞧五奶奶,你二人若怕,便捡四处逛一逛。只是待我们说完话喊你们回去时应声就是。”

    说罢,又挽上单馨的手正欲往院里去。忽那紫婵又喊道

    “姑娘慢一些…”

    单钰闻言也当下站住,扭头看着那脸色煞白的小丫头。

    “我与姑娘自小长起来…虽不敢说情同姐妹,却也不至在这时候舍下姑娘…”

    紫婵话音因着哭腔尤未落下,意思却已然明了。单钰一时感动,拿了灯笼单臂去拥那丫头瘦瘦肩膀,给一旁的单馨酸得直到牙,便道

    “你主仆二人情深似海,而今咱们这是去刀山还是火坑?”

    一旁的秋菊被这俏皮话逗乐了,面上犹带泪痕却笑将起来。

    “好了好了。”

    单馨又道,从旁宽慰几句

    “五嫂子既请了,我们再不去岂非礼数不周?这天色眼见愈发暗了,我们再磨蹭下去恐打扰嫂嫂歇息。”

    她略将话头顿上一顿,又看向秋菊,笑道

    “你瞧她主仆二人如此,你待怎讲?”

    单家这两个丫头虽说是由外面买来,却也如紫婵所说是自小与主子一块儿长起来的。平日里两位小姐多照顾着,不让老妈子欺负了便好。而今主子要去,丫头又怎么能在外头立着?何况这么阴森地界,若小姐真出了什么事,回去也不能向主母交代。莫不如一同去了,要死要生总在一处,不过生生一条贱命,主子都不怕那许多,她们又惧什么?

    如此,姐妹主仆四人皆挽了手,喊那眼浑耳背的老妈子领路进院,大有那男子上阵杀敌不畏生死之相。

    不一时进得月洞门去,行过一截花径去到屋前檐下。此时屋内虽仍未掌灯,却也借得残余天光看得个模糊大概。只见那厅内陈设简朴平常,一女子正端坐正对屋门茶桌前,似是在等着她们。

    主仆四人心下据是一惊,却也未失礼数身段,仍挨着那老婆子近得门去。

    方才乍一看未曾真切,待迫近些方才瞧出来,那坐在茶桌旁的女子,正是前日里未过门的五嫂子。只见她已然换下大红喜服,穿在身上的仅有一件白灰短袄,下衬着玄色布裤。瞧来不过农家模样,脸上却也是带着笑的,直待她们迈过门栏时才道

    “刘妈妈老了,记不得掌灯时辰,姑娘们仔细一些,不要拌了腿。”

    那声音听来脆生生娇滴滴,哪有一分鬼怪魇精模样?

    如此一来,主仆四人的心又落下一大半。单钰只笑道

    “是了,刘妈妈总不记事,难为嫂子多敦促她一些,莫误了才是。”

    言罢,又唤了紫婵去将摆在侧岸上的蜡烛点上。

    若说礼数,这些活计本该是不等主子吩咐,丫鬟便自行上前去做的。奈何紫婵秋菊两个可怜见的姑娘,原在门口便骇破了胆。虽说凭一腔忠勇随着主子进了这鬼门似的院子,却也难保给吓得一时忘了身为何物。而今听见主子提醒,又见那女子笑盈盈实在无甚骇人的,这二人方才如梦初醒般赶忙将灯掌上。

    虽古语有云:月下美人,灯下玉。但今日瞧来,灯下观美人亦别有一番趣味。

    只见那五奶奶虽未过门,却已疏了妇人髻。又似没有桂花油拾掇,任两簇碎发蓬蓬散在耳鬓却更添一番风情。她神色间虽少了单钰单馨样的灵动活泼劲,但细看下去面色颇莹润,美玉似的通透又偏擒端庄笑意,硬是给人初识便欲定终生之感。

    单钰看得有些痴了,一时竟要单馨提醒着方才知道落座。

    五奶奶见她二人如此或是心下也高兴一些,嘱咐了老婆子去看茶来,便又向那二人道

    “我们虽头一遭见,却也听过二位姑娘的事。”

    单钰听她这么说,心下也暗自高兴,接道

    “我们的事?”

    “是了,我们庄上生人,农闲时也到长辈亲戚那里去串门子。得遇到那些见过世面的,回来说单家有二位小姐芳邻十五,因着老太太不舍还未出阁。这二位小姐相貌生得可人,又是伶俐才女,真当仙女下凡似的好。我听着本不太信,而今一见了才知那亲戚没说混话。若我回娘家探亲时见他,他若不这样说,我还要打他的嘴。”

    言罢,犹自笑起来。

    却说这姐妹二人,本是持着看鬼怪的心思来瞧个好奇。而今给这漂亮的五奶奶好一顿奉承,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时间倒想不起自己所谓何来。

    反是那五奶奶,见主仆四人均不似前头紧张拘束,便也落下声叹息将话峰一转,道

    “我知道你二人为何而来,但此事说来便话长了…”

    此时正是日头隐尽,明月初升。那几名女子就在这没落偏偏别院内,一盏盏烛灯照着,混着五奶奶口中村野上平淡无常的故事,昏惨惨渗到屋外夜色里头去。

    五奶奶原名杜月湖,农家人不懂书,这原是取月照满湖之意。后有识文断字的先生说,这名字也有风月湖景的,对女子并不大好。而今既叫了那么些年,却也没奈何再改作别的,就那么延了下去。

    好在月湖生得虽妙,却也不似那说书人所言,随便一个什么俊俏公子读书先生之流,就引得她芳心暗许。相反的,她从不太待见男子。家里但凡来了个同她年纪相仿的男子,或上门走动,或亲戚拜访的,月湖都是要躲出去的。

    同庄上与她一块里长起来的,还有几个姑娘。其中她最为交好的一个,小名唤作莲翘,是庄里杜四家的报来的孩子。

    据说那年大雪,杜四带着他老婆进城买些油盐,回家路上走过吕家庄地界时,忽见那白茫茫一片雪地边上落着一个小提篮。待夫妻二人走进些,才瞧见那提篮破破旧旧显是用了很久。篮中赫然装着一个黄腾腾的襁褓,虽也是破旧脏兮兮的,但也不难看得出那襁褓上绘的正是连翘花儿。

    夫妻二人犹豫着,想是这大雪天里有人仍孩子,常有的事。加之今年年景不好,西山闹匪乱,有的家穷得都上吊了。夫妻二人日子也不好过,但若眼睁睁看着这孩子在雪地里冻着,又实在心有不忍。

    杜四老婆每每说起这话,月湖总想着莲翘幼儿时的模样。一定也如现在般白白净净,生得又好看。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不哭不闹地,就这么巴巴望着你。

    这样的孩子,谁能不爱?

    反正月湖是极爱这个比她小半岁的外亲妹妹的。

    二人虽不是亲姐妹,但热络起来又比亲姐妹还要亲。月湖比莲翘年长一些,莲翘就总是姐姐姐姐的喊着。莲翘家中比月湖贫苦一些,月湖就总是自己偷偷藏下糖果蜜饯给莲翘带来。瞧着小丫头吃得美滋滋,直喊姐姐好的时候,月湖就觉得心里暖和。

    可是好景不长,转眼间莲翘到了十四岁。庄上的女孩儿许人都早些,像杜四这种贫苦家就更是如此了。他们打听了媒人,说是城里有个教书先生,年纪不大,不过二十有一,正配上莲翘。且人家不要嫁妆,但聘礼总也不会薄了杜四家。

    这一类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如她们这般更是身不由己。

    莲翘不舍得月湖,月湖又何尝不是。

    原来,那么些年一来二去,两个小女子竟生出了那别样的情谊。她们自知这情谊起自何时,却恐怕永远走不到尽头了。

    那天晌午,莲翘拉着月湖在庄子西面的树林里捡柴火。痴痴望了月湖半晌,许是想到那素未谋面的丈夫,有料后半生或许再不复见,浑浑噩噩间不禁悲从中来。当下撇开拾起的一捆新柴,匐在林地里哀哀哭起来。

    月湖知她心事,而今见她一哭心中也着实难过。不过到底大她一些,又念了两年书,现在可以强自振作,还依依地安慰起她来。

    月湖也哭着,声音听来难免疲倦,口中只哄妹妹道

    “多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也不怕臊得慌。”

    莲翘听了,心中也知是理,却仍是止不住的哭。

    “姐姐,我这一去恐怕已命不久矣。”

    她越哭越难过,一双眼睛都肿了还停不下眼泪汪汪抱住月湖的腰去埋首哭泣。若是哭她们命中无缘,但到底相伴了十年有余。若是哭自己福薄,上天又到底把月湖给了自己。

    那是哭分离,哭后半生再不能相见,哭终归输给命数,哭那只能带去黄泉路上的思念吧?

    动情处,月湖亲了亲莲翘一张哭得红彤彤的小脸。有那么一会子,莲翘有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像是要说出来,却终究给咽了回去。

    其实月湖明白她,也叹她懂事。如今的世道不比说书人中只有风月情浓的天地,若是真去学其间那些动辄私奔的大小姐富公子,如她们似的小姑娘在外面有能过活多久呢?

    她虽也喜爱莲翘,感叹命数里只给她们数年缘分,又错生了女儿身不得与心爱之人厮守终生。但她到底明白一些事理,明白这世间有太多身不由己,不止她们姐妹。多少人与她们似的,自打出了娘胎,便一脚踩入这混沌泥沼里,唯有死了,方才得脱身。

    那日晚些时候,月湖又宽慰了莲翘一通。只说待她嫁过去了,仍旧时时去看她,时时念着她。她原意是宽慰了莲翘让她心中好过,岂不料那时在莲翘听来,这话中之意已然变了个意思。

    心爱之人让她嫁做他人之妻,世间可还有比这等事更令人心碎的?

    只是莲翘明白,若真如她所想回家禀明父母亲,不但只得一顿毒打,还会毁了月湖的清白名声。

    她没再多言语,只默默拾掇起柴火来。

    月湖只当她想明白了,也不敢再多言语。二人各自收拾了一旦干柴,正待告别时,莲翘却先一步走了,甚至连‘再会’也没有向月湖说一声。月湖痴望着她的背影,一时不觉又泪珠儿簌簌下来了,她低声嘟哝道

    “你只道你伤心难过,岂不知我也如此。我要送你嫁做他们,我的心中又如何?”

    她背了那柴火,浑浑噩噩回家去。这后半日说来也奇,月湖的一颗心总惴惴难安,以至寻常蒸煮家务差一点让她酿成祸事。幸得二表哥登门来看,一桶井水压灭了火苗子,这才救下了她家这栋木头屋。

    她心下忐忑,却又不好向表哥言明,只道谢。哪知表哥支支吾吾半晌,终是告诉了她。

    杜莲翘,没了。